花开花落四度春，风起风回千秋月。恍惚之间，四年时光转瞬而逝，往事种种依稀在目。

秋日，夜总是来得格外早。暮色已垂，无相峰后山的伙房内仍不时能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循声望去，竟是一少年在其中收拾残局。

少年身着麻衣，灰褐色的衣衫看着有些陈旧，袖口及胸前染上了大片闪着油光的黑色污渍，想来是常年累月残留的污浊，现下必是洗不掉的，索性随他去吧！伙房内渐渐失去声响，少年抬起头，拭去额见汗水，欣然一笑。

终于忙完了！

他疲惫地走出伙房，搬过竹椅歇息，新月华光铺洒在他的脸庞，五官端正，只是略显平凡，配得上伙夫的身份，却看不出半分仙门弟子的模样。一晃四年，顾忆之早已束发，俨然是半个大人了。

四年来，每日朝暮午后顾忆之都在伙房忙碌，说是受罚，其实罚得一点不重，倒更像是一种奖赏，自从来了伙房后，顾忆之每餐都能沾到荤腥，再未尝过剩饭剩菜。而且陈师叔待人宽厚，对顾忆之极好，虽未传他道法，却教了他烧菜做饭的本事。做厨子的起码饿不死，这是陈师叔的原话。

云舟乘着夜色而归，陈师叔自云舟上走下，旋即翻手之间将云舟收于袖中。

顾忆之赶忙起身，欲作揖行礼，不料一股大力向他袭来，压得他动弹不得。施展手段的正是陈师叔，他道：“你劳碌了一整日，便坐下歇着吧！”

陈师叔对顾忆之这孩子十分满意，谦逊懂事，又知礼节，试问这样的孩子那个长辈会不喜欢呢？不过有时候太懂礼貌也让人感到苦恼。

每每见到他，顾忆之都要躬身作揖，谦卑地唤一声“陈师叔”，偏偏陈师叔又不是那种在乎礼节之人，顾忆之这般总令他感到不自在，四年了仍未习惯。有时陈师叔甚至暗自埋怨，陆瑾年那家伙都快把忆之教成个老顽固了！

藤椅就在院中，陈师叔顺势躺了上去，臃肿的身体压得藤椅吱呀吱呀作响。随后右手一伸，一壶凉茶现其手中，紫砂茶壶看着颇有些年份，应是用了许久，陈师叔就着茶壶，眯着眼品味。

少顷，陈师叔仰望星月流转，陡然问道：“忆之啊，你来我这里有四年了吧？”

“回陈师叔的话，四年零三个月未满。”

当初在戒律堂的时候，林墨罚他在伙房帮工四年，至于后面那三个月则完全是顾忆之自愿的，他并不喜欢那些风风火火的修行，相比之下，顾忆之更想做一个辛劳却快乐的厨子，或者像师父那样，当一个教书育人的先生。

星月徘徊，亘古如常。陈师叔怅然道：“时间过得真快啊，都已经四年有余。”

也终于到了该分别的时候。陈师叔又道：“明日你便不必再来此处，去翠微峰给你师父奉一次早茶吧！”

顾忆之愕然：“陈师叔，您这是......要赶我走？”

宽大的脸庞画上笑容，陈师叔道：“四年已过，你的刑期早便满了，是时候离开这里，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况且我能教你的，你都已学会，剩下的该让你的师父去教你了。”

最不舍，是别离。

四年间，二人朝夕相伴，早已结下如师徒般深厚的情谊。陈师叔将他毕生厨艺都传授给顾忆之，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顾忆之甚是感激，如今突然便要分别，怎叫人舍得？

“可是陈师叔，忆之还想待在这里，继续陪着您。”顾忆之神色黯然，颇有些伤感。

陈师叔却呵呵笑道：“别摆出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老头子我可是还能活个百八十年呢，你以后有的是时间来这儿看我，不必在乎这一朝一夕。说不定啊，到时候你的厨艺已经超越我喽！”

说得在理，又不是生离死别，大不了有机会再来看望便是，何必弄得潸然泪下。

顾忆之敛了敛情绪，仍不舍的说道：“那忆之在此拜别陈师叔。”说罢，顾忆之便跪了下来，朝着陈师叔三拜师礼，以谢四年来教授厨艺之恩。

起身刚欲走，便见陈师叔仍来一本厚厚的古朴的册子，顾忆之翻开一看，竟是菜谱。陈师叔便道：“拿着吧，这是老夫毕生厨艺心得，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希望有生之年，老夫能看到那你超越我的那一天。”

“谢师叔馈赠，忆之必不负师叔期望。”

又一拜，拜别。

昂首望着满天星月，陈师叔心中竟也不舍起来，早知如此，当初便抢先一步，将顾忆之收入门中，也省得今日后悔，失算啊！

前脚有人方走，后脚有人便至。

会有闲心来这无相峰伙房的，除了林墨又会是谁呢？他边走边道：“师兄若真是不舍，大可以将忆之收入门中，反正这修行界里，同时拜五六个师父的大有人在。”

的确，同时拜数人为师，这在修行界内算不得什么稀罕事，毕竟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谁不想多些防身保命的手段呢？便说那天资极佳的道德老祖，也是拜了数人为师，得其真传，才有了后来合并《道德真经》的佳话。当然，拜师是一回事，另投山门又是另一回事，后者可是最令仙门中人忌讳的，一经发现便是众矢之的。

陈师叔轻轻摇头：“还是算了吧，我和瑾年的关系本就不佳，若是让他知道我和他抢徒弟，恐怕仅剩的这点师兄弟情谊都要彻底断绝了。”

林墨笑而无言，不置可否。

话锋突转，陈师叔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又有何事拿不定主意，来此问我。”

似乎已经成为一个惯例，林墨只要一遇诡谲之事，拿不定主意，便会来无相峰问陈师叔的意见，仿佛林墨并不是道德宗掌门，眼前这位陈师叔才是。不过有些事的确事关重大，一人难做决断也在情理之中。

“昨日，宫中来信，永安城内有妖物作祟，害人性命，皇帝希望我们施以援手。”林墨凝望着夜空，目光深邃悠远，似乎透过茫茫夜色看到发生在永安城内的凶案。

每日下山采买，各处的小道消息陈师叔也听过不少，妖物作祟永安之事自然也在其中。对于皇帝向仙门求助，陈师叔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慢悠悠的说道：“此事我亦有所耳闻，听说归元宗也收到了皇宫的求援信。”

林墨点头：“归元山与中州相近，消息比我们早两日收到。听说，萧天复打算让谢明廉带队，领着几位新入门的弟子去永安伏妖。”

须臾，林墨又补充了一句：“东方羽也在名单之中。”

“哦，就是萧天复代其兄长收的那位，号称天资绝佳，仅用短短一年便筑基成功的东方羽？”陈师叔饶有兴致的问道。

“正是。”

东方羽可谓是近两年来修行界中风头最盛的人物。他出身于金陵东方世家，家世显赫，自幼天资聪颖，满月便已能咿呀学语。十三岁时，东方羽拜入归元宗凌虚真人萧天衍门下，由其胞弟萧天复代为传道，而后仅仅一年便成功筑基，成为当世年轻一辈中最快步入筑基境之人。

传闻中，东方羽出生时曾有异象。天边云气聚而不散，化作一只巨虎，伏身于东方家上空，数日不去。世人由此皆传，东方羽乃是天上白虎星宿下凡，来日必能登临云上仙界。

诸如此类传言，陈师叔与林墨自是不会信的。古往今来，多少天赋异禀之人倒在修仙的路上，与“仙”之一字失之交臂。仙路漫漫，命途多变，仅凭一番异象，便断言谁人能够成仙，不仅草率，而且可笑。

言归正传。萧天复派了一群新入门的弟子前往永安，东方羽也在其中，显然伏妖是假，试炼是真，萧天复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锻炼锻炼这批新人。这点心思还难不住林墨与陈师叔。

陈师叔问道：“你可想好派何人去往永安？”

林墨回道：“我原意是想让苏阮带着忆之、无涯和惜音三人前往永安，也将此行当作一场试炼。可我听说，宫内派出六位元婴都未能擒住那妖物，还叫其反杀二人。我担心惜音他们修为低微，不是那妖物的对手。”

“宫里那些个半吊子，不过是丹药堆起来的元婴，灵力虚浮，勉强吓唬吓唬凡人，碰上真正的妖怪就成了软脚虾。我还记得，当年秦观初入金丹之境，便已能独战宫中三位元婴，并且取胜。虽说是借了枯木剑的外力，但秦观自身灵力之深厚亦不可小视。苏阮也是你的得意弟子，她如今也修成元婴境界，远胜当日秦观，对付一只妖物不成问题。”

陈师叔脸色忽变，淡然之中更显几分忧思：“相比之下，我更担心有人借此故布疑阵，另有所图。你即刻通知秦观，令他速速赶往永安，蛰伏于城中，暗中观察，务必保护好皇宫内的《山河社稷图》，万不可让其落入妖族之手。”

林墨也知《山河社稷图》一事非同小可，当下便以元神传信秦观。

少时，林墨又问：“北山狐族一事是否让他们知晓？”

沉吟片刻，陈师叔才道：“不必了，有些东西还是留给他们自己发现吧，这本身就是试炼的一部分。”

陈师叔伸了个懒腰，缓缓眯上眼。

夜深了。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