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只出来了约莫半个时辰,便惧于天地间的寒意,躲回厚厚的云霞之中。天就一直阴沉沉的,没什么精神,仿佛要睡着似的,偶尔几阵冷风倒是吹得人直哆嗦。
冷风中,绿竹漫舞,青烟缕缕。火炉煮着热茶,茶叶是刚刚换过的,仍是陈年普洱,苦涩提神。煮茶的水也是新换过的,用的是山间的清泉,喝起来有一丝丝甜味,正好可以舒缓普洱的苦涩。
陆瑾年已离开近一个时辰,算算脚程,此刻应该已经身处太和峰玉虚殿内,却是不知掌门邀他这个闲散人究竟有何事相商。
对此顾忆之倒并不怎的感兴趣,眼下他的注意全都集中于《山川志》纲目总览。那卷古老的竹简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以小篆雕刻而成,这种文字数千年前便已无人使用,当今能识得小篆者更是屈指可数,幸亏书案上放着一本《文字详解》,彼此对照,顾忆之才勉强看懂竹简上的内容。
纲目中记载,《山川志》共有五卷,其分别为山岳篇、江河篇、异闻篇、风物篇,以及失传多年的咒术篇。山岳篇与江河篇记述着九州大地上的山林地貌、川流走势,凡是叫得上名字的山川全都有所收录。异闻篇则尽是人间奇闻轶事,包括鬼怪传说、人妖情恋,倒颇像红尘风流客书写的志怪小说。而风物篇内容驳杂,其中记载的既有精怪异兽,亦有天材地宝,描绘细致,叙述详尽,古往今来无数修士都是依照着风物篇上的内容来寻觅珍奇宝物。
至于咒术篇则早已失传,甚至很多人都未曾听闻有此篇目,传说中只有仙帝重昀有幸读过咒术篇残卷,习得部分咒术。天子山一战,重昀仙帝曾以一手天雷咒力败群雄,由此不难看出,咒术之威力远胜一般神通术法。不过这段历史几乎无人知晓,而自云上界立,咒术便已于人间绝迹。或许因为咒术威力过于强大,重昀仙帝早已将那残卷毁去,又或许那残卷仍存于稷下学宫中,随着学宫的封印而尘封。
顾忆之对那神异的咒术也颇感兴趣,可惜此生怕是无缘得见。当下还有另一件事让顾忆之感到困惑,那便是《山川志》的作者,纲目中竟从未提及此人。
不仅是《山川志》的纲目,就算其他那些散落的篇目,对这位神秘的作者也是只字未提,使人不禁遐想,究竟是何种旷世之才,能写出这般恢宏巨作,留与世人传唱。
他手持竹简,脑中满是神往。片刻后,倏而觉得有什么东西砸了下自己的后背,顾忆之的思绪这才被打断。他合上竹简,侧目看向身后,雪地里兀地隆起一撮小雪堆,拉过斗篷,黑色的篷衣上白雪是那么明显。原来是有人用雪团“偷袭”顾忆之啊!
抬首四下望了望,寒风掠影,未见一人。顾忆之凝眸浅思,不一会便露出笑容,朝远处的竹林大喊道:“是你吗,惜音师姐?”
顾忆之在无相峰生活了四年,峰内大大小小的弟子他都接触过,但真正相熟的朋友也就那么几个,林惜音算是其中之一,而且是那种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她必是见顾忆之不在房中,今日又未去厨房,故而寻到了此处。
竹林里无人回应,顾忆之脸上的笑意却更为浓厚。先前只是猜测,现下顾忆之已能够确定,那朝他仍雪团之人必是林惜音,她不回应便是心虚了。
“惜音师姐,我知道是你来了,出来吧!”顾忆之又朝竹林中喊了一声。
眼见藏不住了,林惜音只好收回术法,现出身形,踏着雪走出竹林。顾忆之见状赶忙起身迎上前,施施行礼:“见过惜音师姐。”
林惜音虽与顾忆之交好,却极为讨厌他这副对谁都礼貌有加的模样,尤其像此刻这般,总让人觉得有些生分。她没好气的说道:“咱俩都这么熟了,你没必要每次见到我都作揖行礼吧!”
“夫子言,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守。是以,礼不可废也。”顾忆之笑着答道。
对于儒门之士而言,礼是仁德的基础,尊礼敬礼乃是儒生应有的姿态。可在外人看来,逢人便要作揖行礼未免太过繁琐,更有矫揉造作之嫌,尤为令侠士所不喜。林惜音的性恰好便有几分侠者的不羁。
她眉睫微低,白了顾忆之一眼:“真是麻烦!早知道当初就不让陆师叔收你为徒了,有用的东西一点儿没学会,这些条条框框倒是记得一清二楚,再这样下去啊,你早晚变得和他一样,不苟言笑,老顽固一个。”
顾忆之很清楚,林惜音无意冒犯师父,只是性子有些直,快人快语,所以并未斥责,他温声劝道:“师父虽未传我道法神通,可他教我的这些却都是我所喜爱的。而且师父也并非如你所说那般严肃,他时常是会笑的。”
“有么?”林惜音歪着脑袋,似乎在回忆。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地想,都记不起陆瑾年曾笑过,林惜音只知道,自她记事起,陆瑾年便是那一副肃然模样,令人望而生畏。
不过顾忆之却微微点头,以极温和的语气说道:“有的。”
顾忆之尚未意识到,师父在他人面前辞严色厉,唯有与他独处时会展露笑颜。陆瑾年对他这个徒弟是真的很满意!
冷风习习,吹得后颈汗毛倒立。顾忆之见林惜音衣着单薄,不禁问道:“天寒地冻,师姐穿的如此少,不会冷么?”
时下,林惜音外着一袭紫色纱裙,内有白衣为衬,极显女子曼妙身段,冰天雪地里,林惜音犹如一朵盛放的紫色丁香花。
春日里穿出这身衣服必是极为惊艳,可眼下冬日雪落成堆,寒风凛凛,即便是在屋内也冻得人直哆嗦,林惜音竟不觉半分冷意。她回道:“以灵力包裹周身,自可抵御寒冷。怎么,你师父连这个都没有教给你吗?”
顾忆之笑而不言。
林惜音讶然。以灵力抵御寒暑,这是门内弟子都懂的技巧,他竟不知?陆瑾年这师父当得可真不称职,居然什么都没有教给他。
估计是猜到林惜音暗自腹诽,顾忆之便立即换了个话题,问道:“惜音师姐,你今日怎会来翠微峰呢?”
因为陆瑾年的严厉,学堂内的弟子对其颇为畏惧,平日里都是绕着翠微峰走,林惜音自然也不例外。整座玄岳山内,能让“小魔女”林惜音敬而远之的,恐怕也只有顾忆之的师父了。
“别提了,我呀是被人赶过来的!“林惜音大步走向烹茶的书案,顾忆之紧跟其后。
“此话怎讲?”
书案前,林惜音手指轻挑,蒲团便飞至她脚下。那是陆瑾年方才坐过的,林惜音竟毫不客气,得亏是陆瑾年不在,不然她哪有这个胆子。
稳稳坐下,林惜音讲起事情原委:“原本呢,我和商陆他们在太和峰外的广场上玩雪,玩儿得正兴起呢,戒律堂那几个老顽固突然来了,逮着我们就是一顿臭骂,最后还罚我们打扫广场上的积雪。我当然不服啦,所以就找了个机会,偷偷溜了出来。”
她这一逃,商陆等人怕是又要遭殃喽!
“本来我打算去无相峰找你的,结果听赵师兄说你一早就离开了无相峰,思来想去,你最有可能来的就是这翠微峰,所以我就来找你玩儿啦!”林惜音盈盈笑道。
火炉的茶煮沸了,顾忆之放下竹简,轻轻捻起衣袖,用粗布包裹着滚烫的茶壶把手,轻车熟路地倒上一盏茶,而后将茶盏送向林惜音。他道:“天气寒冷,师姐不妨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林惜音却没有接过茶盏,而是瞪了顾忆之一眼:“少来啦,你这茶苦得要命,我才不稀的喝呢!”
陆瑾年的普洱老茶可是给林惜音留下过深刻的阴影。小时候林惜音不懂事,曾偷喝过陆瑾年的普洱茶,尽管只尝了一口,那浓重的苦味比苦草还要苦上十倍,林惜音当时便哭了出来,自此茶叶她是碰也不敢再碰。
顾忆之只好自己喝了那杯茶。
“真搞不懂,这茶明明那么苦,你居然喝得下去,还跟没事人一般。”林惜音有时觉得,是否在一起待久了的缘故,顾忆之都快活成陆瑾年了。
茶虽苦,却有回甘。恰如人生,尝遍世事苦,万般皆是甜。
“多喝几次,自然会习惯的。”
世事如茶,初试都生涩无比,熟练之后也觉稀松平常。
林惜音噘嘴说道:“我才不要呢!”让她喝那么苦的茶,还不如直接要了她的命。
放下茶盏,顾忆之又拿起了竹简,目光盯着竹简上的文字,希望能从只言片语中找到有关著书者的线索。整日手不释卷,还真是像极了陆瑾年。
“喂,你不会打算就这样把我晾在一边吧!”林惜音左手托着香腮,一双美眸盯着顾忆之,似有几分责怪。
“啊!”果然书读多了,人都有些傻了。
林惜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便把顾忆之手中的竹简拍在书案上,然后拉着他走向覆满冰雪的竹林,还十分霸气地说道:“走,陪我玩雪去。”
“我书还没看完呢!”
笑语很快在竹林中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