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房中，屁股还没有坐热，林惜音便又拉着顾忆之上了街。

乐无涯一脸不乐意地跟着。

三人走进一座茶馆。茶馆里很是热闹，人影错落，座无虚席。三人登上二楼才在围栏旁看到唯一一张有空位的桌子。那里坐着一位少年，看上去与他们三人年纪相仿。而且有趣的是，那少年与顾忆之一样，都是一袭宽衣大袖的儒生打扮，不同的是那少年着青蓝色，而顾忆之则衣袍暗灰。

少年端坐，侧耳听着说书人娓娓道来的故事，目光却俯视着台下众生。他们注视着说书的人，不知自己已成了他人眼中的故事。

踌躇片刻，三人向着少年走去。顾忆之始终记着君子的仪礼，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兄台，我等可否在此小坐片刻？”

其实三人不知，自踏入茶馆，少年便已注意到他们。他回过头看向三人，笑着伸手，一个“请”字随口而出。

落座的瞬间，乐无涯看到少年手中捻着一串佛珠，身上有股淡淡的檀木香味。他凝目问道：“你是佛门的人？”

“兄台好眼力，”少年也不遮遮掩掩，当即挑明身份，“在下霍斐渊，迦叶寺俗家弟子，师承空海大师。”

佛门之中，名气最盛的当属梵音寺，那是佛圣释迦坐悟的道场。其次便是菩提寺、无相寺、迦叶寺和空明寺，此四者在九州内同样久负盛名。南方也有一些寺院，不过他们大多只弘扬佛法，极少参与修行。

对于迦叶寺，三人只知其名，其他并无过多了解。一来他们涉世未深，九州大小宗门接触甚少。二来佛门中人看破红尘俗世，极少参与道派宗门之间的争斗，所以有关他们的事迹并不多。

乐无涯对霍斐渊的身份仍心存怀疑，岂料顾忆之已自报家门：“原来是迦叶寺的师兄，幸会幸会。我们是道德宗的弟子，我叫顾忆之，他们二位是我的师兄乐无涯，师姐林惜音。”

心思单纯，遇上良善之人自然是好事，可遇上居心叵测之人，难免会吃不少苦头，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乐无涯既欣赏顾忆的单纯良善，又时常为他感到担忧。

霍斐渊呵呵笑道：“昨日刚与归元宗的道友打过交道，今日便碰上道德宗的道友，这世上的事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真的只是巧合？乐无涯不敢断言，他只觉得此人的眼神过分深邃，像是苦修多年的高僧，或是饱经风霜的老者。少年鲜衣怒马，这样的眼神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拥有的。除非他也曾遇到过......

顾忆之心性纯良，没那么多心思，很快便与霍斐渊聊得兴起。这人虽是佛门弟子，对儒门之学竟也颇有研究。

林惜音不想参与他们的话题，吃着零嘴，聚精会神地听那说书人讲着故事，时而与台下听众一同喝彩。她并不喜欢看书，却对别人讲述的故事极感兴趣。

那是一段出自《奇闻录》中的故事，讲的是蛇妖幻化人形，谋害梁氏一家，终被归元山仙人斩杀。此事确然发生过，传记者虽以笔墨润色，但大体脉络却如出一辙。

说书人一拍醒木，高声讲道：“只见云鹤上人手持仙剑，御风而起......那蛇妖不敌，假意投降，竟欲暗算云鹤上人。可云鹤上人是何许人也，岂会毫无防备？他反身一剑便削去那蛇妖的脑袋，令其不能再作恶人间。真可谓妖邪诡谲实难测，自有仙侠卫人间！”

后面那一句显然是说书人自己加上去的，只为调动气氛，书中并无此言。

台下人都纷纷鼓掌叫好。

这个故事听来平常，远不如《奇闻录》中那些爱恨情仇来得曲折。往日听这个故事的人并不多，不过当下妖物作祟永安，人心惶惶。于是城中百姓都憧憬仙人出世，如故事中的云鹤上人那般，斩妖除魔，捍卫正道。

霍斐渊听完，却摇了摇头，幽幽地叹了声：“又是一个痴儿！”

顾忆之大为不解，便问霍斐渊：“铲除妖邪本是件大快人心之事，霍兄为何叹气？”

“忆之道友，你也认为那只蛇妖该死，对吗？”霍斐渊的反问令三人感到困惑。

难道不是么？宗门内的长辈自小便教导他们，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乃他们修行之人应尽的责任。因此对于妖族，他们从小就埋下了憎恶的种子。

而顾忆之对于妖族的印象，除了书中的描写，便是四年前那只张开血盆大口的赤水黑蛇。陆瑾年的手臂折在赤水黑蛇口中，所以顾忆之对妖邪也是颇为憎恨。

轻轻拨弄佛珠，霍斐渊缓缓说道：“关于这个故事，我在师父口中听到过另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三人顿时来了兴趣，洗耳倾听：“听师父说，梁氏的长子前世原是一农夫，某日锄地时遇上两条花蛇。两蛇本无伤人之意，可农夫心有恐惧，便挥起锄头将其打死。年幼的小花蛇正巧看到了这一幕，仇恨便由此种下。”

后面的剧情三人大致都能猜到，却仍不忍打断霍斐渊，听他继续讲着：“花蛇历经百年，终于修炼出人形，易名为花锦绣。她找到农夫的转世，也就是梁氏长子梁宽，意图杀了他为双亲报仇，只可惜诸般巧合，花锦绣一直未能得手。”

“相处日久，花锦绣对梁宽的感情逐渐生出了微妙的变化。不知不觉间她已爱上这位风流倜傥的公子。爱恨两难，花锦绣百般纠结下选择了前者。二人很快结为夫妻。”霍斐渊所讲的故事与说书人出入甚大。

听到这里，三人都觉得，自己听到的是另一个故事。那是人与妖之间的凄美爱情，无关乎是非对错。

霍斐渊只淡淡一笑，眼眸下似有些感伤。他接着讲道：“可惜好景不长。云鹤上人路经梁府，向梁宽道出花锦绣蛇妖的身份。梁宽半信半疑，便以雄黄酒试探，不出意外，花锦绣当着众人的面露出了妖身。”

“被最爱的人背叛，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心寒。新仇旧恨，那一刻涌上花锦绣心头。她在梁家大开杀戒，云鹤上人赶到时，已只剩梁宽幸存。后面的故事便与说书人讲得大致无二。”霍斐渊讲述的故事几乎将书中的内容全部推翻，三人都大为震撼。

观众的喝彩声停了有一阵子，楼下的说书人早已拍响醒木，开始讲述另一个故事。而顾忆之三人却无意去听，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在思考着什么。

佛珠转动，时间随之行走。过了一会儿，霍斐渊又问了他们同样的问题：“听完这个故事，三位道友可仍觉得，那蛇妖当真该死吗？”

乐无涯面容冷峻，义愤填膺地说道：“她杀人作恶，既是恶便应当除之。”

女子的心思细腻而感性。林惜音当即反驳道：“明明是梁宽有错在先，才逼得花锦绣疯魔，大开杀戒，凭什么把罪责都推到花锦绣身上。”

二人各执一词，难辨对错。霍斐渊最终把目光放到了顾忆之身上，他问道：“忆之道友，你认为呢？”

“我！我不知道。”顾忆之缓缓垂下头。

这是陆瑾年不曾教给他的，也是书中未曾见过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判断。明明花锦绣杀了人，可顾忆之却觉得她在做正确的事情，明明梁宽是受害者，但他却更像一个坏人。此刻，顾忆之心中的善恶是非有些模糊。

何为对，何为错，一时间他竟分不清界限。

霍斐渊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随后轻声说道：“世事皆有因果。若非前世种下恶因，今生又怎会有这般果报。”

“依你所言，倒是那梁宽自作自受了。”乐无涯冷冷地哼了一声，显然不赞同霍斐渊的说法。

林惜音横插一嘴：“如果不是梁宽猜忌自己的妻子，哪里会生出那么多事端。要我说，那梁宽就是自作自受，活该。”

“其实说到底还是人心吧！”沉默许久的顾忆之突然开了口，三道目光齐刷刷望向他。“前世他放不下心里的恐惧，失手错杀了花锦绣的双亲。今生他又放不下心中的猜疑，逼得花锦绣疯魔。为何花锦绣能为爱放下心中的仇恨，可他就放不下呢？”

顾忆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来这么一番话，或许是由心而发吧！不过确实有几分道理。

“忆之道友真乃大智慧之人！”霍斐渊赞道。

可事实上，这样的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一点都不简单。当真正身处那样的境地，诸般抉择难断，又有几人能放下心中的恐惧与猜疑？无外乎遵从心的选择，哪管对错。

“只是可怜那花锦绣，遇上那么一个负心汉。”

林惜音随口的一句感叹，立刻便引得乐无涯脸色骤冷：“妖就是妖，只要是妖物就该死。你们可不要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铲除永安城内的妖物。”说罢愤然离席。

只要一提到妖，乐无涯就有些奇怪，似乎表现得过于激动了，与平时判若两人。

“无涯他……怎么了？”顾忆之看向林惜音。

她和乐无涯的交集仅限于顾忆之，哪里会知道原因，嘟了嘟嘴说道：“鬼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

霍斐渊则捻着佛珠，淡淡一笑，年纪轻轻就有股得道高僧的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