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衡不在的这几天接连下了雪，倒是不常见的大，江汐童很喜欢，日日捧着暖炉站在屋廊下瞧，又喊人收了新雪埋下来年做茶。

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封箱的事，她提点了几个出彩的登台，既是回馈也是试探，看来年有没有

可撑场的台柱子，好在几个孩子不辜负她，反响都还不错。今儿该是她的牌子，一早起来多打了几个场，手指冻得通红反倒是小罗先心疼地掉珠子。

“我还没说疼，怎么你先哭上了？”

“我的小姐，平时哪里让你碰过什么，倒是对自己狠，冻得手指萝卜一样粗”。

“以前练功比如今苦多了，还不都是这样熬，哪里有你说得那么金贵，小孩一样的反过来要训我了，今天新戏服见台，嗓子得亮才能压得住场”

“就算这样说，终究不一样了，现在是师长，副官还有我，个个都是陪着您心疼您的，要是师长看见练成这样，指定比我心疼”。

“三两句的又扯到他”。

提了白玉衡，江汐童果然不言语，由着小罗给她捂好了手，又拿来油细细敷上，是白玉衡同窗从国外带回来的高档货，专治皮肤皲裂，一抹整个冬天都不会冻手，还香香的。

“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合该惯坏我了”江汐童蹭着手背，小声嘟囔。

今天是江汐童的牌子，门口的热闹都不同以往，江汐童在门口领了众人的彩，锣鼓一敲开了园子请客入座。素日里江汐童的场是一票难求，多得是楼里唱，楼外扒着墙角人叠着人盲听的，江汐童嗓子亮，黄鹂一样调门婉转动听，一场下来耳朵敞亮浑身通透，加开恩戏后，谁都有眼福一饱风采。

如今是新年代，哪里都改旧制、闹革新，前些日子梨园里也跟着要“从新”，连着传统的蟒服大靠一并都要改了，去了蟒团繁复，只留前后各一团，又把流云、八吉祥地花样删掉，只留下行龙纹饰，虽淡了威猛华丽，但胜在简洁轻便。

只是如此一来戏迷们也分两派，一边觉得坏了传统规矩，新服不像样子，一边觉着去繁入简，眼睛省事，两边吵吵着竟比梨园里还热闹，江汐童的旦角是袭承南派老门传统，偏又跟着一起预备了改良服，一时间褒贬不一，但都眼巴巴瞧着这第一场戏要如何唱，真若砸了场绿园的牌子就算是折了。

况且江汐童这次也并未选着惯手演的戏本，把主要的角都让了出去，自己唱陪衬的老生，她原是学过的，只是后来不多唱，众人便不大记得，几个老戏迷有印象向众人解惑，也算是看个新鲜。

犹是这样，开场排队时还在就着“新旧”争论不休，落了座也是絮絮辩论，直到锣鼓响门帘开，江汐童登台一亮嗓，不同于婉转脆妙的旦声，中气浑厚的腔调拿出，压得台下都静了场，这才随着台上角们的起承转合入了本子，散场时小罗听到有人还固执念着“戏是好的，戏服还是错的”，跑去后台有样学样给江汐童瞧，把人乐得多喝好几口茶虽不唱主戏，全程提着心也是累，下了台便浑身泄力，江汐童走回里屋准备卸妆换衣，听见门外有不小动静，一推门瞧见院当中白玉衡留下的警卫兵正按着一个人。

“发生什么事了？”

卫兵听到他她的声音停下动作，只牢牢按着把人扭过来，才看清是个男孩。

“属下刚才抓住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准备押起来等师长审”。

“我瞧瞧”。

江汐童合上门走下来，她只卸了髯口妆还未动，台上老练霜秋的扮相，现下又显出清醇，只是跪在地上的人并不能抬头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厚底靴，天青色八卦衣坠在身上，滚边是酱紫色底平金银绣，下摆肩袖嵌着“三“等字符，胸前绣着太极图，当还有柄羽扇一一已被收在盒子里了。

“抬起头，你是什么人”

不似台上婉转多变的戏腔，江汐童本声清冷，凌声询问起人来不输气势，地上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只是眼里闪过的狡黠让江汐童一瞬以为是自己晃神。

“不是什么散汉，昏头走迷了路”。

“迷路迷到我后台？”。

“都说江老板换了戏服，在门外瞧得不真切，特想着来仔细瞧瞧”。

听着这人说话愈发离谱，卫兵按着人打算押走，江汐童却因他这话起了兴趣，喊了徒弟展开戏服来问那人如何，后者也不惶恐，就着光线仔细打量起来，沉吟半会儿才开口。

“大家都说，您这是坏了祖宗规矩，跟着那帮人瞎起哄”。

“所以你是来教训我的？”

“哪里，我想江老板自有自己的道理”。

“那你说，我这是什么道理”。

“斗胆冒昧，新引旧之争无谓，合适才是该留的”。

江汐童觉得有趣，这人虽狼藉粗陋，但开口谈吐却别有见地，更胜过一般人来。她便细细瞧着面前的人相貌，脸颊蹭了脏污却不难看出眉骨端正，尤其那双眼，神色定然并无慌意，像是心有成算之人，她挥挥手示意卫兵放开人。

“江老板，这”。

“就说是我放的，他口音是乌镇人，并不是外地混进的杂人，师长回来我会同他解释，辛苦你们了”。

警卫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松手，那人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土，欲走时又向前迈了一步，江汐童下意识后退，却看见那人俯身拜了拜。

“您生得漂亮，也是个善人”。

“客气了”。

“我叫顺儿，今日恩德，改日必报答”。

“倒未指望你报我什么，只是觉得，你不该委屈于此”。

“顺儿记下了，谢谢江老板”。

那人说罢扭头离开。

一直到晚上江汐童都在想着白天遇见的那人，若是伪装，指甲缝里却都是脏兮兮的污痕，若说是富家子弟，大可堂正坐在包厢听她的戏，若是杂役，偷偷闯后院又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真的只为了瞧一件戏服来一一台上那些时候早该看得一清二楚，江汐童苦思冥想得不出个。

结果白玉衡进屋时就看见人坐在榻上皱眉凝神，悄摸绕到背后都没发觉，猛地在脸上亲了一下才让江汐童“呀”地一声回过神。

“师长怎么回来了”。

“不舍得我回来？”。

白玉衡把人抱在怀里坐下，江汐童脸色微红地要挣开，却被安抚着“无人跟来，门都锁了”，才消停下，靠在人怀里懒懒发问。

“事忙完了？”。

“嗯，赶着回来的”。

江汐童这下瞧见白玉衡并未穿着军装，只是素衣一件，装成了小贩模样，白玉衡见他瞧得认真，双手张开问她是不是很俊俏。

“是，我看，你就像那整日跑码头的”。

“那江老板是不是得慰劳我一下”。

“去去，洗澡去，臭死了”。

白玉衡被推着去洗漱，末了回头告诉她今天没开车来可以留宿，被江汐童嚷着流氓送出了门，又转身回来往她怀里塞了一包油纸才离开，江汐童拆了线打开发现是一摞桃酥，正中间落着红点缀成花样，香味扑鼻来。

“就你会收买人”。

等白玉衡神清气爽的整理完，江汐童正窝在屋里看书，他走过去挨着人坐下，一侧身把头放在江汐童腿上枕住，嘴里嚷着“好累啊”。

“谁让你生了个劳苦命”。

话是这么说，江汐童收了书给他揉太阳穴，白玉衡闭眼寐了会儿，握住她的手指放在嘴边亲了下。

“今日唱的什么”。

“《魏征斩龙》，牌子都挂了好几天，怎的又对我不上心”。

“那我猜猜，童儿当是那个梦中斩龙的赫赫大将魏征吧”。

“算错了我的师长爷”。

江汐童点了下男人的额头，田杠国拉着她的手不放，勾住手指浅笑着追问。

“那是什么”。

“同金角老龙打赌的鬼谷子”。

“行，这次你算是在戏里赌赢了”。

江汐童知道白玉衡又打趣她摸牌时总臭手坏牌，一下把手抽出来，不同她讲话，白玉衡一骨碌爬起来揽着她哄了些好话，江汐童才红着脸同她解释。

“无非是提点着底下的徒儿，我看着有几个不错，今儿反响也好，主角给了他唱也压得住”。

“那是，童儿眼光一向好”。

“又滑舌”。

“听说你今天放了个小贼”。

终于绕到正题，江汐童没说话先瞧了白玉衡眼色，虽说白天她撑着底气放人有事她同师长交代，只是事后还是觉得不妥，终究是不是自己恃宠而骄，乱了治安规则，现下白玉衡主动问起，斟酌再三开了口。

“也不是贼，一进院就被抓住了，什么也没干”。

“鬼鬼祟崇闯你院子的，除了我都没安好心”。

“你也没安好心呢”。

白玉衡起身对着她，扶住肩膀神情严肃，却不是为了她私放走一人的气，跑多少他都可再抓回来，是为着担心。

“我担心你，才走一回就抓住一个，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我明白，只是年底难免有事端，谨慎是好的，我怕草木皆兵反而民怨起，对你不好”。

“可那人…”。

“我派人跟着他了，你可知道他是谁家的？”

“谁家的？”

“金家”。

此话一出白玉衡的眉头登时揉在一起，江汐童伸手摸平，拍拍手背宽慰他。

“你把金家盐会会长的职拿走算是结了怨，我今儿瞧见那人不寻常便想着合该不是一般门户，放了他走也是想看看头家在哪，他从金家侧门偷偷溜进去想来该是个小仆，连着前些日子大衣箱子的事，八成又是金家人来我园子鬼祟”。

“金家是真爱绿园这块地啊，狗皮膏药似的赶不走”白玉衡还记着原先金家要同他结亲，暗里牵绊江汐童的事，说起来总是话里带呛。

“不知道金家又埋着什么药，我多小心就是”。

“偏偏这会儿，我总分不开身盯着金家，难为你费心”。

“听说金家主最近身子不好，最近街上都在说这事，他膝下无子，独女一个，也不知道会如何安置”。

“兵来土掩，水来将挡，既有所求一定会漏马脚，我们也多仔细些”。

"好”。

白玉衡伸手抱着江汐童良久，脸埋在颈窝里闷闷开口。

“我定护你周全”。

江汐童回手抱住他，摸着后脑的发旋柔声安慰着人。

“我也会护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