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背靠东海，北接台山，状如一位梳高髻的少女卧于长江下游。整座城西高东低，南部较北低洼，河道绵延分叉血管一般润泽其中，当中一条主干总渠横穿过城镇，宛如一条丝带蒙住少女眼眸，又在上游分出两股向南流去终又并成一条串城河，在脸颊位置形成一块三角域，这是乌镇的正当心，数得上名望的店号都聚在这里，但乌镇三宝却都不在此。

所谓三宝，头顶蓑帽，口中滋味，额前明珠。

台山临海湿润多雾，“时常晓云未散，海雾又起”，青翠茶树就笼在一片梦泽中，云雾茶由此得名，原先也是得了名录的贡茶，茶忙季节俯瞰下挤满了茶翁的蓑帽，像是少女发髻上的点缀，炒出的茶叶条如细眉，色泽绿润，恰似少女画出的黛眉，这是一宝。

一条灌河隔开北边的城域，宛如修长青丝绵延在少女头部，少女面向内陆，额庭饱满撑起河流上游，乌镇老城区在此，沿着河道兴起人家，大都是茶农生意。一路奔涌润泽周边儿女，最终向南汇入入海口，走势缓和让河沙在此停留，更有潮浪推流下打回的淤泥长久堆积下形成了滩涂，沿着乌镇成带状分布，像极少女披在身后的秀发，多有晒盐场，“环城皆盐场”是如此。

依托販盐兴家的门户，掌握着百味之首，拿捏着ロ中滋味，富庶后都迁到了城南，买地置办新宅，这正位于少女唇部，北邻总渠东贴串城河，四周高平，风水甚好，取口里含珠之意，这又是一宝。

城南区便成了名流富人的城区，原先的老城区只留下些穷苦人家，稍发迹的都向着南边搬去，离开“破屋子”就是跨入新阶层的首步，串城河东稍次些但也算是中流，再向南便是咽喉部位，原先的公署大屋翻修改做白玉衡的军署，过了街几步外便是新的公署堂，东边的场地荒芜寂寥，如今变成了部队的演习场。

绿园却仍留在城北，原先扩建时欲把新址请在中心的三角带，只是江汐童嫌闹市喧器，仍旧老址上翻新扩建，通往绿园的路只有两条，分为宽窄巷，本没有窄巷一说，只是江汐童的招牌响后，城里城外的人都慕名来，原先逼仄的小路开不过大头车，便有金主出资推倒了两边的旧墙，修了一条宽敞平顺的路直通绿园。

放戏的日子里，车头连着车尾地开进来，各家夫人太太名媛小姐才舍得踏入这所谓的“北穷区”，老板们看过戏意犹未尽，兴头上豪掷千金也舍得，连带着总渠以北的沿河生意都兴旺起来，入夜的画舫雕栏上花灯通明。

路修好后，原是取好名字的，叫作新洋路，只是民间读不惯，便就着大路ロ一旁的小路喊起了宽窄巷，两边风光自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老城区里留下的那些老屋旧牌，穷苦出身的百姓小子，搬不得南边的“富贵区"，或许此生都不会踏足，日日绕在一亩三分地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或是给偶尔来隔壁园子消遭娱乐的老爷太太们做工打杂，换口热乎饭吃﹣一也有走运的，被相中带走做了小房或是豢宠，才有了走进”新洋路°的资格，于是坊间流着“宽巷通富贵窄巷走贫贱”这样的话。

因着绿园立在城西北角，是少女的额前，便最后加上了额前明珠这一说法，只是照亮北边城区的，更多是看客老爷们的车灯和太太们的珠宝，此便最后一宝。

如今绿园放了仓子施粥，在城外建了铺子，收留南边来的难民，众人捧着甜糯的粥舔净了碗却不晓得这是哪位菩萨显了灵，隔着人头外远远瞧上一眼，当真是菩萨面貌，嗓门也亮，清脆脆客气地请他们吃粥，又有毯子贯钱拿，当真是大户人家的手笔，有几个散汉想混吃闲事，没靠近时就被拿下驱走，一切都是井井有序。

有见识的吃饱肚子拿了根小木棍在地上一划拉，把这少女的三件宝同众人一一讲明，大家便明白是明珠润泽，普光救济了他们，也明白为何能做这乌镇人心头的明珠，只不过如今被师长摘了去，当做宝贝捧在手心里。

江汐童早早来了的，原本不用如此劳心劳力，众人都劝她去打个照面便好，又是出城又是难民，万一生事护不得周全，只是她执意亲自过眼过手，又跟着忙绿半上午，晨起御寒批的外袄早就嫌热脱下，挽起袖子露出白净的手把粥碗递给一个个乌漆漆的手里，忙起来便顾不得自个，等到日头高挂，才后知后觉地犯饿，小罗递给她清水洗手，扯着蹭花的衣袖哭笑不得，江汐童揩了下额头的汗笑笑说不碍事，接过递来的饼子绕到后面去吃。

“小罗也是第一次见给别人施粥把自己饿脱的”。

“不懂事了，那是给人家的，我怎好意思拿着

吃？”。

“那您也得多顾惜着自己些吧，再累出病可不好，本来身上就带着伤”。

“我会多注意的”。

“每次这么说，就是又不注意了”。

江汐童没再接话，低头慢慢啃饼子，小罗怕她噎着，递来茶顺。江汐童不是娇惯的人，也不是会娇惯自己的人，想要做的事从来都是一门心思的钻研，哪怕破皮流血也不缩头，大家都说江汐童嗓子好，是老天爷赏饭吃，却不该让天赋二字遮住了她利刃般的心性，是对着自己狠，稍有的纵容都不肯，才搏出了这番天地。

“江老板”。

“顺儿？”

瞧见来人来有些面熟小罗却不认得，听到江汐童的称呼才想起是前阵子闯后院被摁住的人，不同于那日狼狈，今天虽简衣布行，总感觉神气不同，难怪一开始没有认出。

“江老板好记性”。

那人一作揖，像是心情很好。

“怎么在这里碰见你了？”

“听说江老板人善心慈，在城南外开了粥铺，我特来讨一碗粥喝”。

“小罗”，江汐童示意他去取粥来，小罗嘁着嘴不愿离开，一双眼睛瞪在那人身上生怕有什么不测。

“小鬼，这么提防我做什么，我同你们江小姐算是知己”。

“师长说，有门不走鬼祟闯院子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江汐童见要起龃龉，赶紧拉了小罗一边去，回头那人还立在原地，像是有话要说。

“小罗年纪尚小，多有冒失，还望见谅”。

“没什么，童言无忌，可爱可贵”。

“难为你这样想”。

金顺儿对远处瞪着自己的小罗挥挥手，回头看到江汐童面露不解。

“刚オ为何称我为知己？”

“您介意吗”。

“恕汐童不才，这样于我有些惶恐”。

“我敬您，才擅自在心里奉为知己”。

“因何呢？”

“因您不同于他人”。

江汐童没有接话，金顺儿也没再开口，两人默默良久，远处仍是喧闹景象，绿园一向修得清静，不爱掺和进车马喧腾，如今开仓普济，众人称赞，也有啧语说她是沽名钓誉，假意恩慈——这世上的事，本就没有周全一说，无论怎样都有人挑着你的错，干脆就是不相干的事也喜欢冷言几句。

“抬举汐童了，我也不过普通人，或许也只是为了搏个美名来年好卖园子的票，如此认定知己怕是会让您失望。”

“世人皆有所求，能坦然面对的却是少数。”

江汐童没再说话，金顺儿在她旁边望着远处，视线越过了众人向无尽的天边延伸。

“您瞧，如今天冷，鸿雁都飞走了”。

“南北迁徙，岁岁如此”。

“良禽择木而息，鸟都知道选最合适的道飞”。

“自然”。

“您也觉得如此？”

“合适的才是该留的”。

江汐童用了那日他留给自己的话回过去，看见男人忽得一笑，冲着自己一握拳。

“所以我奉您为知己”。

小罗捧着粥碗来时，那人已经离开，嘟囔着“不喝又叫我去拿”把碗搁在了一边，看见江汐童若有所思的神情上前一挥手。

“怎么了？”

“我的小姐，喊您好几遍啦，那边快差不多了，师长开了车来接，咱们回去吧？”

“好”。

白玉衡今早去部队巡查，耽搁了快半天时间饭也顾不上吃地回来，一路上刘平被催得车开飞快，大老远看见城外的粥铺，急忙喊了停车，果然看见当中的人，虽然忙碌但掩不住满脸欣慰，他就拄着胳膊在车里瞧了好一会儿，明明刚才喊饿的人这会儿一点也不急着回去。

“师长，不如咱们过去看看？”

“不了，让她先忙，一会儿喊下小罗，估计忙到现在也没吃饭，一块回去吃点”。

话音落就瞧见小罗出来，小孩眼尖看见了他们

的车便跑过来，白玉衡一问情况登时臭了脸，窝在后座凉飕飕地飚冷气，刘平缩着脖子在前座观察，终于等人走了オ敢开口，白玉衡抬眼往外看，瞥到一个背影，小罗说那天闯后台的人来找小姐了。

他不怀疑江汐童的心意，只是江汐童对那人的纵容让他有些介意，明明是那样漠不关心的人，却总是一再由着那人，偏又是金家出身，怎样心中都不能安稳。

等江汐童上车的时候，就看见白玉衡着双臂

靠在座上，她咳嗽一声，男人便抬头望向她，怎么都瞧出几分委屈来，面上依旧是凛凛威风的师长，委屈闷气的意思全都藏在嘴角眉梢。

“这是怎么了，谁惹了我们师长”。

“哎哟江老板，谁敢惹我们师长啊”。

刘平扒着方向盘苦不堪言，只觉后背嗖嗖泛凉。

“那就是我咯”。

江汐童摘了围垫伸手戳了戳旁边的人，一下打开了醋坛的盖子。

“童儿也太照顾那贼了”。

“说了不是贼啦”。

“你看看，还帮着说话”。

“怎么，你是怕我跟着他跑了？”。

“他敢？”。

“那你担心什么” 。

白玉衡一下垮了脸，握着江汐童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我就是不乐意，本来赶着回来就想见你一面，结果被他抢了先，又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我心里着急，伤到你怎么办”。

江汐童无奈地说手脏要抽回去，却被握得更紧，白玉衡一用力把人拉紧，江汐童一下红了脸，好在刘平懂事，牢牢盯着前面专心开车又捂住一旁小罗的眼。

“知道你心疼我，现在乌镇谁敢动白师长的人？大家见了我恨不得绕道走”。

江汐童窝在后座小声地说话，语气里半哄人半埋怨，白玉衡用长出胡茬的下巴去蹭她的脸，又嘿嘿地乐着，江汐童被他的样子逗笑，瞧着无人在意，飞快地在鼻头亲了下，白玉衡来了劲头追着她要更多结果把人哄得一下推开要坐远。

“我是你的，是童儿的，我只听你差遣。”男人眼眸深情，说起情话来像是要把人溺在其中。

“莫说胡话，上峰的话你不听？仔细寻了话头拿捏你”。

“这种话我只会对你说，一直对你说”。

“师长快别说了，臊死人了”。

江汐童的脸上红彤彤一片，比车窗外天边的晚霞还要烧人。

两人都是操忙了半天，正经饭都没吃上几口，一歇下来便饿得心慌，先派了人回去要厨房简单做些汤食，又拐去奇园买了几笼蟹黄包，新出炉隔着油纸都烫手也顾不得许多，趁热吃几个垫住了肚子オ算止住饿意。

到了园子卫兵来传信，白玉衡让江汐童先进去歇着自己一会儿就来，等屋里碗筷摆好时白玉衡撩开帘子匆匆进来，江汐喊他来吃饭，却看见男人盯着她笑。

“这样开心，有什么事吗？”。

“有好事，我想着你会喜欢”。

“说来听听”。

“若思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