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就实打实感觉要过年，虽然月初就开始准备，肉菜也都早早备下，只是愈到月底，心也愈加跟着街上的红灯笼喧腾起来。

供过灶王爷就开始蒸糕炖肉，厨房的蒸笼见天冒着热气，新裁好的红纸搁在一边晾干写好的对子，小锅慢火滚着浆糊，见面先说句吉祥话，一切都为新年预备忙碌着。

今年家里人多热闹，是白玉衡也是何若思在乌镇过的第一个年，也是江汐童第一次有人陪着熬岁，她心里高兴，做事都有劲，眼下要紧的都忙完，只剩些个零碎的每日顺手便能做完。

何若思被李方遇圈在屋里日日斗嘴倒也热闹，江汐童怕她俩无趣便请来作对子，从博文古书里找了好些句子接着作下联，不仅要合辙押韵，更要切景贴意，作好了她便往熨好的红纸上誉写，两人索性打起赌，十步之内作出下联，赢的人拿一贯钱。

白玉衡回园里时只看到江汐童在书房里写字，小罗在一旁给她撑纸研磨，他进屋悄悄绕到书桌一旁示意小罗把东西给他，后者心领神会地关门离开，江汐童正研究着下半句，卡在韵脚上不得解，揣摩间胡乱蹭蹭手背却把好大一块墨渍沾到脸上，白玉衡没忍住笑了一声，这才让入神的人注意到。

“诶，师长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看这红纸黑字是好看些，把童儿的魂都拿去了”。

白玉衡伸手亲昵地一揩，正好晕花了墨渍，江汐童正苦恼着下句，皱起眉头的样子本该是严肃，只是脸颊上的几撇墨痕像极了花猫的胡须，白玉衡忍笑看了眼上联，“座揽清辉万川月”，倒是别出新意，沉吟半会儿补上了下联“胸涵和气四海春”。

江汐童默默念着他的对子，白玉衡不动声色地伸手蹭上一点墨，借着捏脸把另外一边也抹上了“须＂，江汐童还不知情地眉开眼笑说这个好，蘸好墨一气呵成写好，才拆下袖子同他说话。

“怎么今儿这么早？”

“有方遇帮忙，事半功倍，今天起算是能歇着

了，只是有事还得过去”。

“那你可得给人家工钱，跑过来净日日给你做工了”。

白玉衡举手讨无辜，又问起何若思，江汐童撑起对联搁在一边，说她拉着李方遇跑去前院看热闹，今天厨房搓圆子，八成在那里玩。

“她啊，就是闲不住”。

“小丫头能吃能闹挺好的，也就做姑娘这会儿没什么牵挂可以自在些了”。

江汐童说的是体己话，当真是把何若思当作亲妹妹来疼爱。她吃苦长大，不求吃穿用度要多精细，白玉衡部队出身更不纠结于此，但何若思来了后，便事事求细，未必最奢贵，但一定最用心谨慎。当初何若思屋里的床垫围帘都是一择再选，要透气舒适，还不得过于沉闷，怕她待在这里无趣，又挑了各类稀罕玩意放在屋里﹣一她不爱绣花那类的，便多找些新奇有趣的，也是不吝价格，只求别致。

白玉衡看江汐童一脸认真地讲话，总被脸颊上那几道须逗得发笑，后者还浑然不知真相，喊了小罗来取走对子晾干，白玉衡赶着小罗进来前说了声去前面看看，就快步逃了去，刚走出院门，就听见小罗的惊呼。

“哎哟我的小姐，怎么蹭成这样子了？”

屋里没有镜子，江汐童看着小罗又惊又笑的模样心里着急，就要挑帘子出去找镜子看，又被小罗拉住说不成，这样出去可是要丢人了，端来一盆清水才让她看清脸上乱糟糟的墨痕，越着急却越擦越花，气得江汐童把帕子丢回盆里。

“白玉衡！”

中午传饭，何若思＂哒哒”蹅着小皮鞋闯进屋里，金线勾边的荷叶袖被卷到胳膊肘，身上蹭了不少白粉，一块块在裙角绽开花，进屋后干脆地倒了一碗茶水，堪堪解了渴才看见白玉衡和江汐童中间隔了好大的空位。

“哟，今天太阳打西边儿出来的”。

何若思故意往外瞧了瞧，打趣着屋里闹别扭的两人，进来前小罗先同她讲了，白师长给江老板脸上画了乱七八糟的须，好半天オ擦干净，惹祸的人到中午才现身请罪，可不是哄不好了。

“你看你，还有个小姐样子吗”，白玉衡哄不来人，看着何若思一脸得意便怼他出气。

“怎么了，我们若思喜欢就做去，这是绿园不是军署大院，我说了算”，江汐童还在气头上，说话都拌了辣椒一样呛人。

“果然汐童姐姐最疼我”，何若思搭阶子上地挨着江汐童下，笑嘻嘻地同江汐童炫耀她搓了好几个可爱的，又绕到背后对白玉衡偷偷地做鬼脸。

白玉衡气梗，原本以为是请了友军来，竟是趁火打劫，烧了他的后院。

“她哪里是搓圆子，差点掀了厨房的顶才是”。

李方遇才从屋外进来，撩开帘子就听见何若思大言不惭地夸口，当下挑开她的面子打趣。

“李老师，都快过年能不能说我点好”。

“那倒是做点什么让我夸一夸，若思小姐”。

“胡说，今早上不是还赢了你三吊钱？”

绕着绕着两人反开始拌嘴，白玉衡看了半晌オ慢悠悠开口拉架，如此一闹，早都没了脾气，便终于传了饭吃。

今日午饭做的烧杂拌，是将鱼丸皮肚、海参鹌鹑蛋同青菜加上高汤炖在一起，又煎了蛋饺，蛋皮金黄，内里是碎藕裹着虾仁，爽口弹牙，厨房把现搓好的糯米肉圆炸了炸，脆脆的也是好吃，何若思指着盘里几个扁的方的，献宝似的展示，每人都夹了一个吃夸她做的好，饭后一人一碗汤算是圆满。

“我看这里有好多讲究，这几日虽然四处胡闹但也学了不少”。

何若思眨眨眼睛像是有所得，其余人安静听着她把话说完。

“这个荠菜豆腐汤，张妈同我说是“聚财的意思”，所以李老师你要多喝几碗，省的被我赢光了钱回不了家”。

“那童儿也得多喝几碗，她打牌手气一向差得很＂。白玉衡借着话头打趣，被江汐童嗔了一眼，又握着他的手低头说道”这叫赌场失意，情场得意。

“但是要改的也有，刚才厨房里不让我搓圆子，说什么“不犯阴人手，这是什么道理，如今新时代了，我才不听那些腌话”。

“你看吧，我就说若思丫头是最不会受欺负的”几个人趁着热热的劲又说了会子话，茶也多吃了几杯。

左顾右盼着终于到了年三十，白玉衡早早去城外接了白镇德到军署，兄弟二人许久不见自是格外亲热，先是按着名义上的“巡查督办＂问了些军务事宜，随后便在书房里侃天聊地互诉衷肠。

江汐童是从知道白玉衡哥哥要来后便紧张，如今人真的到了，就在一河之隔的城南待着反而觉得不真切，何若思和李方遇自然是早早过去陪着了，要等晚些在金水楼一起见，原本想同白玉衡请假，却被劝了回来。

“你们一家人和和气气吃顿饭，我等你回来再开小灶也可以的”。

“哪一家人，你不是我家人？”

“来吧，大家都很想见见江汐童，江老板的”。

江汐童捶捶脑袋，总觉得自己犯傻昏了头，也要怪白玉衡老是胡言乱语哄得她云飘雾里，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忘了外面，不记得这是时局动荡的岁月，不识得这是危机四伏的乌镇，不晓得自己是绿园的班主江汐童，他是威名赫赫的田师长，只还知道她是江汐童，他是白玉衡，只是纯纯粹粹的两个人。

他给她建了一座桃花源，那里头小桥流水，飞鸟流鱼，风不大走时间也停了，他肯为她垂眸低首，他愿陪她稚气胡闹。

“傻气得很”。

江汐童笑自己也学着戏本里的人，着了情爱的道，开始留恋那些情短情长。

是要做新衣服的，早两个月便请了瑞蚨样的师傅来家里量体裁衣，江汐童素日穿寡色长袍，戏服比常服花样多，私下里便不爱太过华丽的，洋装也只是先前白玉衡送给他的那一套，没什么场合来穿便收起来。

如今既是赶着习俗也是有她的私心，白玉衡一贯是军装傍身，不是在校练场就是在军署，自然是军装最合身得体，遇到礼仪场合也有好几套西装礼服，只是除此外再没见过其他装束，白玉衡常同她打趣自己月俸拿回来都是印花的纸，只存起来却不会用，可遇见江汐童便像泄了口的洪水，好吃好玩漂亮的都想买回来奉给她，哪怕是统统堆在屋子里一动不动看着也高兴，干金换笑脸是有道理的。

他是忙起来顾不得自己，遇见认准的人就奉出一颗真心相待，可总要有人替他考虑，江汐童特意找了她在家的日子把裁缝请过来，仔细嘱咐着做几套随身的长袍马褂，又按着单子做了内外御寒的棉衣长靴，又在洋货店定了皮质手套等一干物件，内里要匝上厚厚的棉绒。

这个冬天白师长被捂得细皮嫩肉，一点冻疮都没生得，还因为上火多喝了好几碗梨汤。

有些衣服是两人是情侣装，白玉衡身形比她大很多，尺码要放宽好几寸，鞋子也长出几指，其实一眼就能敲出来谁是谁的，她还是悄声嘱托着各在鞋底绣一个“白”和“童”字。

瑞蚨祥是老招牌，手艺好工时紧，早早做好了送过来查样，细线匝实不落空脚，棉絮填的厚实摸起来就舒服，何若思看见了也喜欢得紧，拜托着另给自己也做一身，只是要等到年后才能做好。

“那不打紧，你家工艺好我肯等“。

伙计谢过赏，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才离开，江汐童仔细嘱咐着他别漏了风声，悄悄把做好的衣裳收在柜子里等到三十那天拿出来给白玉衡——她一早就问过粗心的人，当天竟还打算穿着军装过岁。

“不打紧，我不在乎这个，有战事的时候哪有功夫做衣裳，能活着过年都是好运气”。

江汐童决议让他彻彻底底过个安稳美满的年，白玉衡越是说”不在乎没关系”，他越是怜爱心

疼。

白玉衡换好衣服进屋时，江汐童正站在立身镜前左转右转，抻抻衣领又拽拽袖子，到底是新衣照得人气色都好许多。

“你来了”。

江汐童在镜子里看见白玉衡，没回头就着镜子问他这身如何，两人皆是湖衫底长袍外面罩着缎面衣服，前襟缀着五枚扣檬都用银丝混线，褂面上勾着暗纹圆福刺绣一一是特意为今天准备的礼服，白玉衡穿的是传统前蓝长袍，江汐童因是角儿，颜色上规矩不挑太多，要与白玉衡相对便选了苍红色做底。

“好看极了＂白玉衡浅笑着回她，又低头轻轻开口。

“我换鞋的时候看到鞋底绣着一个白字，看来童儿是要和我穿一对呢”。

“胡言乱语，你快脱下吧，谁同你一对”。

“现在还不到脱的时候呢，别着急”。

江汐童的脸像上了胭脂一样薄薄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