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娟海棠花,小蕊春来瘦.…”
江汐童捏着薄薄一本书,念一句叹一ロ气,十几个粗衫短装的工人在院里进进出出好不热闹,她起身躲到凉亭里寻清净。往年开春回暖,她便摘花做酒,紧贴院墙根的一溜泥地下埋着一坛坛槐花酿,如今都被请出来挤在小方台上,江汐童瞧了眼在院子里热火朝天忙着的人,顿觉白玉衡给他挖了一个好大的坑。
年后开戏前无事,大把空闲时间他便歇着养精蓄锐,白玉衡有天晚饭后同他讲,趁着这段时间想请几个泥瓦匠来给院子翻修,她不是好铺张的人,老屋住十年不生厌弃,可白玉衡转脸诉苦说屋子漏风,早起实在辛苦,那天列兵阵前打了好几个喷嚏。
却没想到所谓的“翻修”是这样,院子的泥地要凿开铺砖,屋里腾空要埋电线,搬出去的老家具换成红木的回来,人人都问她这个放哪,哪个摆何处,江汐童只觉得脑袋两个大,握着书在匆忙干活的人群间隙勉强寻个角落看词,小罗倒是精神十足,每天围着人前看也不怪众人聒噪总劳烦院里那位主,只是来时管家的老板去请下单的金主,师长爷挥挥手说一并按着江汐童的意思办,悉听尊便。
却不想尊主恼了她的火,瞧着散了一地被踩碎的花瓣心里骂“净天天地折腾我”。
一连修整了快半月,江汐童卷铺盖睡在
前院,白天则去后面盯工,白玉衡心疼她劳累,拨了一队警卫看守,自己也日日到跟前报道,气头不过前三日,后面也就上劲规划。
新作梨花木的家具,江汐童嫌兽爪式的粗苯凶狠,一应莲瓣式腿足,主屋还是香几太师椅那几样,她不习惯西洋式的,折中取了西番莲纹作修饰,卧房的罗汉床换成了贵重的架子床,雕着最新颖的垂花幔纹,乌镇的匠人还不会做这些,是白师长特从上海请来的——全乌镇头份尊贵都摆在绿园的门檐上。
又专门给白玉衡开了一个书房便他办公,如今师长大摇大摆进出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众人想说什么也是投石于海,江汐童瞧着一件件搬进院里的家具,绝不是一日之功,胳膊肘戳着师长下肋“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
“知我者,童儿也”白玉衡笑眯眯地指挥伙计们轻搬慢放,这几天绿园门口热闹非凡,不消半盏茶,就有耳长讨巧的来道贺。
江汐童瞧着全是换了一个样的院子,心里愈发啧叹,果真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实在货,一番休整整个院落都贵气许多。
白玉衡探头悄声说这些还不够好,他只能尽力为之,有机会带她去上海,那才是真正繁华,通街透亮的霓虹灯,圆车轮电车门挨人过,早晨收走贱骨的街牙晚上便被跟鞋踏过,甭管外面乱成什么样,留声机永远转着莺啼软语,靡乱是真华丽也是真,人们恨她不知轻重又爱她无限风情。
“不知道若思是否习惯”江汐童叹气,白玉衡知道她担忧,便挑着好话宽慰她,又说何家在上海根基深广,断不至于委屈了自家小姐。
“多少年不联系了,突然就把人接走,若思碧玉年华,别说不知道何家打得什么主意,统帅养得花一般说话就还给人家——狠心的人”越说江汐童越愤懑,到底还是生白玉衡把何若思送回何家的气。
“实在冤枉我,若思于我亲人一般,如何舍得,况且有李方遇在中间横着,谁能插手?只是何老太太身子沉重,愈发顾念儿女情意,才想着把人接回去看看,没几月就回来了”。
“最好是,可别是想起外面还有个姑娘,便叫回家去配了人家给自己铺路”江汐童是实在疼闵智,往日从不多议人是非,如今炮筒一般连连呛声,白玉衡听得心热,抱着人直说是好心肠的菩萨下世。
“若思不在她家养又是个主意大的,断不会被人拿捏,终究有层血缘,不好不去,况且现在推崇自由恋爱,快别想那些束人的礼教”。
“我听出来了,师长这是闲我不知变通,是个旧社会的老古董,”江汐童拿了笔丢他,被白玉衡握在手心要给她画胡子,两人吵吵闹闹,不知不觉太阳落山,江汐童欲喊人添灯,被白玉衡阻止。
“怎的,你要摸黑不成?”
“有惊喜给你”。
白玉衡牵着江汐童的手走到屋子当中,说了句“开灯”,暗沉沉的屋子像是惊雷一般通彻地亮起来,照出屋外一片光亮,堪比白昼。
江汐童吓得缩近白玉衡怀里,半响才出声,小心地问他“可出了什么事,是闪雷了吗”。
白玉衡瞧她这副娇憨模样笑的露出一整排白牙,扳起脑袋带她看被照亮的屋子,说道这是“电灯”,又解释“想开多久便亮多久”。
“那,用添油么”江汐童看着白玉衡一脸笑意自知露怯,瘪瘪嘴一脸新奇地四处打量,的确是比原先的油灯管用许多。
“每月初三来收电费,不好用了请电力局的人来看,这些我都同小罗嘱咐过了,你安心用着便好”江汐童打量着“机关”,轻轻伸手又怕被蛰一般不敢碰上,白玉衡看她心里愈发觉得可爱。
“我每回晚上来都看你守着一盏油灯看书,要坏眼晴,名角儿难道打算戴着眼镜登台吗?”
江汐童感叹“我原先觉着自己也是有点出息,能出城见了些世面,和你这一比,简直是乡野土狗”。
“你若自称土狗,那我便成土夫了”白玉衡羞赧“我也不懂这些个好的不好的,不敢夸ロ保你荣华富贵,但求舒适安心”。
“师长这话看着自谦,其实厉害得很”江汐童过了新鲜瘾,才矜持着坐下,抿了一ロ茶“有道是‘千金难买我开心’,多少人守着金银堆子睡不了一个安稳觉呢”。
“诶,我也没见你和我睡过一个安稳觉”。
“正经和你说话呢!又开荤腔”
新屋子住着的确新鲜,便不晓得时间流转,距离何若思离开也有些日子,曾来了信报一切安好,字里行间难掩雀跃,转而扭捏问着“李老师安好”,江汐童回信逗她说自己回来看。不知不觉入中春,下了几场雨,催得嫩芽顶出缀在梢头,斜垂进河面,隔着雨丝朦朦一片,像是姑娘新作的灰湖绿纱裙。
院外春色如许,绿园却不许人踏风,江汐童每日盯着班子唱练,开箱前紧紧骨头不得懒散,年下养出来的二两肉没几日就又瘦没,白玉衡夜里抱着她硌骨头心里疼,江汐童调笑他憨憨,说这里面也是有功夫,尤其是旦角,肉得学着有眼力见,自己长到该去的地方,台上オ能风采绝伦,只是看着唬人罢了,她可一顿不少吃的,白玉衡却不听她解释,只撒娇说不想他太过辛苦。
“我的师长爷,遇到你以后哪还有什么辛苦日子”有些时候,江汐童心里对他感激更甚爱意,只是白玉衡听不得这些,从不要她说谢不谢的话。
“你吃了太多苦,我觉得怎么也补不够,我是个粗人,不懂得疼人,不知怎么才是对你好一你是我极爱惜的,是得放到心尖上一再呵护又怕化了的人”白玉衡的眼睛在夜里亮亮的,江汐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接上,默默良久,上前郑重其事又轻轻地吻了一下。
白玉衡是不放心她的,前儿日发采电报,要她去总府开会,来回算下将一个月。江汐童明白他心中顾虑,只宽慰说一切尚好,安心便是,自知要分开,两人便夜夜抵足长谈,白玉衡给他讲军中趣事,江汐童同他说窗外月光,偶有夜间落雨,便枕臂听雨声,稀稀落落下缠绵情意,有时一个晚上能等来两三场细雨,春虫隔着泥墙叫嚣,两人都舍不得闭眼。
“我给你唱曲儿吧”。
“好”。
“想听哪出?”
“《桃花扇》吧,总是听不腻”。
江汐童“诶”了一声,又清清嗓子,没有曲弦应和她便用手轻打着板子,从“能上有着娇羞人面”唱起,白玉衡侧过身静静听着,他的角儿侧靠在玉枕上,唇齿开合为他唱着独戏,莺转啼鸣,玉珠砸在瓷盘里的脆生,同窗外滴滴落落的水声连成一片,又下雨了。
“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江汐童顿了顿,扭头看着合眸的人“可安睡?”
“还没”白玉衡睁开眼,语气里是餍足的倦意,拉过被子捂着她的手。
“等你一起”。
“好”。
忽而落了一道不轻不重的雷,擎天斜下,悄悄搭在屋檐上,望着窗里相依而眠的人。
惊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