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衡走了以后，江汐童又觉浅起来，一夜里能醒三四回。她原本不是嗜睡的人，学徒时就不像师哥师姐们似的惊雷都叫不动，倒是博了个勤勉的夸赞，只是每每夜里惊醒，睁眼望着黑洞洞的房梁，耳边是呓语鼾声，窗外雨点沙沙，她常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大抵是被抛弃过的孩子心里不踏实，点大风声都草木皆兵，自师傅从家门口捡了她，疼爱不少，但总在梦中来不及粉饰的时候露出心里惶恐。

同白玉衡安在一起后，再次半夜惊醒，仍旧是黑洞洞的房梁，窗外敲着雨声，白玉衡身子热，紧贴的肌肤隐约发烫，她伸手轻轻覆在男人胸前，感觉到微弱的搏动隔着布衫传到掌心，就渐渐稳了神，枕着均匀的呼吸沉沉闭上眼，后来惊梦次数渐少起来，每次醒时都被人圈在怀里，足大一圈的手掌贴在眼前，江汐童探头蹭蹭，然后埋在掌心里勾起笑，把胳膊从脖子下面抽回来，翻身抱着人睡去。

早起时白玉衡躺在床上发愣，说胳膊发麻需要缓缓，江汐童拿起外褂丢他，结果被扯住腰带扑在身上，胡闹一会子才算完。

如今白玉衡走了快半月，江汐童眼下隐隐见了乌青，早饭时抱怨屋子透风，总睡不踏实，半夜起凉。

“我的小姐，眼见着入夏了，屋里还铺着厚芯软铺呢，前几天见您咳嗽オ请了瓦匠封墙缝”。

“我看你是学了几天书，伶牙俐齿全都用在顶我的话了”。

“可不敢，小罗打心底敬重您，只是师长怎么还得小半月回来，您再多忍忍”。

“小猢狲，净消遣我”。

绿园里也就小罗敢这么打趣江汐童了，却也是真话。

饭毕要去练功，却不见几个人影，江汐童蹙眉，这几日略松了手却不想偷懒成这样，院里几人嗫嚅着说其他人都在小杜鹃屋里，却眼神躲闪着吐不出一句话，江汐童了然有事，厉声呵着如实交代。

绿园建园不久，并不算人员兴旺，原先老班主的子徒有的另谋生路有的转投他门，只剩下些跟着朴智旻，困难时勉强凑齐一台角儿，唱完这场来不及歇就得换下场妆，几经颠沛，才拉见过什么风浪拿不出主意，此时四五个姐儿挤在小杜鹃屋里，愁眉苦脸，门外还戳着几个垂足叹气。

“胡闹！”

一声喝止惊得屋里人都站起来，看着江汐童跨步进屋，身后跟着守在外面蔫头耷脑的另几人。

“师傅…”小杜鹃肿着眼睛，向前一走直接跪在江汐童面前“是徒儿不孝”。

“起来说话，我不曾怪你，只恨你遇事作哑巴，还教人瞒着，只肯自个为难自个，是把我生分了”。

众人让出主座请江汐童坐下，重新围成一

卷，小杜鹃啜泣着站在当间。

“哪家？”

小杜鹃只顾哭着接不上话，一个丫头嗫嚅着回了话“.……”。

“秋水巷钱家”。

“糊涂丫头，你真当他请你只去吃茶？”

“自古都是戏子命贱，我教你们自怜自爱不是为了佯装门面，是为了保命平安。钱家是个什么好地方，当家老爷吝财好色，就是货郎家女儿也是抢过的，光年前就抬出去几个。如今我勉强有些体面，别人另瞧绿园一眼，客气叫一声‘江老板’，可也是刀尖走路，如今冒头出了许多风，虽非本意但师长在或许还有威慑，现下喊你去吃茶，只怕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我去哪里收你，又向谁为你鸣冤，日后去下面见了你老子娘我更无脸，只说是看护不力糟践了女儿，让人心痛！”

江汐童拍着桌子痛心疾首，几个小的在旁边直接哭起来。

小杜鹃又“噗通”一声跪下，眼泪滚珠地掉，“昨日下台后钱老板拉着我非要说话，本是找着话头躲开，他却说有的是办法见我，若我今日不去，那便请其他师弟妹，师傅疼我，师弟妹敬我，我绝不能辜负，便是浑水也瞠得的，师傅—”

花儿般的年纪，正是灿烂时候，却肿了眼睛哑着嗓子，肩上压着一院人的命运，江汐童一时气极，到底是如今还由人揉搓，眼见着师长走开便想钻空子捞便宜，只是她江汐童的脊梁骨，就是被人踩踏戳烂也不能够弯一下。

江汐童扶起小杜鹃＂你不用去，你们也都不用去，好端端地哭成一团干什么，不知道还以为我园里出了什么丧事。去，把门打开，嗓门吊起来，让通街都听到”。

她几步走到门口，敞开门回头对向众人，掷地有声。

“我绿园，还不是他能胡作的场子”。

“小姐，可该怎么办呐”。

安抚好众人，园子里又响起锣鼓戏腔，小罗端来一杯茶，忧心忡忡递给坐在一边监督的江汐童。

“急什么”江汐童接过茶，脸上没挂什么表情，抿了一ロ抬头看着仍旧忧色的小人“你当真以

为我被师长娇养坏了，扛不住事么？”

“是小罗糊涂了”。

小罗不再多问，可到最后江汐童也没说有什么办法，只是叫他放心做好自己事，晚上还要查功课，午饭时也未见异常，而后在书房待了一下午，小罗送茶进去，只看见人撑开一页纸写字，笔锋刚劲、绵中藏刃，一直到晚上オ从屋里出来，面上表情松快许多，喊人把字拿走明日上街裱起来。

晚餐用得简单，江汐童这几日受了湿气，总有咳嗽，胃口也不大好，厨房熬的红豆薏米粥要了ー小碗，咸鸭蛋剖开盛在碟子里，橙黄的油落在瓷白上。江汐童闷头喝了几ロ粥，用勺子挖出来鸭黄要搁在旁边才意识到没人了，小罗见她一愣知道是想到白玉衡，便急急用小碟接过来，嘟囔着”真是糊涂了，我家小姐不爱吃鸭黄也不提前挖出来”。

“倒不必如此折腾，本是我奇怪，不爱吃鸭黄”。

江汐童垂眸，一勺一勺挖着蛋青搁进碗里混着粥吃下了，又抬头问前院是否用过饭，小罗回已用完，江汐童便喊了小杜鹃和屋里另外两个丫头来。

几个姑娘面色沉沉地垂头走来，恭敬地请了江汐童的好，便惴惴等在一旁。

“小杜鹃这儿，我写了帖子说身体不好不便登府，连同我那副字一并送到钱府，这几日小杜鹃不要登台，你们两个和她要好，去铺子里开几服药，表情要急切慌张，像戏里演的那样，这个会吧？”

“徒儿明白”。

江汐童瞧着几人神色恢复如常，到底是娃娃的脸六月的天，能轻快些是好的。

“回去和院里的说，这几日不要出去乱跑，下台就赶紧回来，莫和旁人拉扯莫生事端，有人来犯我全力护着你们，但不要惹是生非”。

“徒儿记下了”。

几人拉着手笑着跑走了，江汐童喝了ロ茶，觉得身子发沉，这段日子没休息好身子不痛快是有的，又想到今日为了那钱家这通费心，以前也受过那家乌糟气，像是膏药黏膩摘不清，心底生气手上不稳跌了茶盏，一个小仆急忙来收拾。

“您当心划到手，我来罢”。

“莫不是年纪大经不住折腾，该叫人笑话了”。

“小姐这是哪里的话，师长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您且放宽心”。

江汐童被这话弄得云里雾里，急忙拽住那不熟识的小仆袖子，厉声问他是谁家派来的，白玉衡是否有什么不妥。

“这，这，整个乌镇都传遍了，小姐您怎会不知，折煞小人了”。

“整个乌镇？”

“都说白师长被上峰训斥一通，此次回去正是谢罪罢职的，竟不是什么要事相议”

“什么？”

“你是谁家的，要对三爷做什么！”

小罗冲来急忙拽开那人，喊着警卫拿人，身后江汐童面色苍白，握着小罗手腕问这是何事。

“并不是什么大事，师长让您放心”。

“所以你也知道，偏偏我不知道”。

“不是的，师长他…”

话未说完，江汐童闭眼晕了过去。

江汐童几日未休息好，夜里起身受了倒春寒的湿气，又思虑过重受了惊吓，一时昏去，医生开了药单，又嘱咐要松心调养，并无大碍。

“麻烦您来一趟了，小罗，送一下先生”。

“既然来了，不如教先生一并开了小杜鹃的单

子？”

“糊涂，我教她们出去买就是为了给人看的，不能省这功夫”。

“诶，明白了”。

小罗送走了医生，又对守在门ロ的众人道无事，回去安歇罢明儿还要早起练功，刚散完众人，江汐童在屋里叫他。

“我问你，你务必实话回答”。

“师长是不是出事了？”

“是……也不是”。

“天底下还会有这种两头占的事么，你如实告诉我，我不是娇弱的扛不住一点动静”。

“训斥一事是没有的，只是有传话”。

“但并不是好事，对吗”。

“电报来的急，只说要他速去，师长揣摩出语气不对，问了白统帅才知道那里也收到一份，但是个嘉奖令”。

“兄弟二人，一个褒奖一个不置一词，不是正常的嘛？”

“摸不清的事，所以师长得回去看看オ能明白，刘副官同我说师长心中有数，如今局势不稳，不会动辄革员调动，只怕身后无端生担忧，便嘱咐我不要乱讲，原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不知道是谁把话传成这样”。

“今日那小仆，像是专门冲着我来，把话传到耳朵里一一说起来，知道他是哪家的吗”。

“那小贼趁乱跑了，警卫去追还未回来”。

既然摸黑趁乱跑就不是敌方细作，定是城里的老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江汐童握紧手，随后抬头压低声音同小罗讲道。

“这几日便对外说我病了，病的很重，你上街买药，表情要慌，若有人来打听便回答，但不可说得太深太过一师长留下的警卫在哪”

“一共十二人，平日都守在园门ロ”。

“如今园子漏风，守在门ロ无用，让他们进来，守在我这院里，只准老人进出，其他人一概不许靠近，若发现有鬼祟的人，当即拿下。

“您这是要？”

"引蛇出洞，我的药单子就是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