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洲洲一屁股坐在钢琴前,机械地翻开曲谱看到密密麻麻的音符,这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她甚至都不记得这一路她是怎么过来的。
陈姜屿那一句“我找你是因为我想见你”仿佛一颗氢弹落在她的心里,瞬间爆炸,然后她就失去意识了。
好像是陈姜屿陪她一起去了公交站台。
她上车后,透过车窗,陈姜屿好像还笑眯眯得朝她招了招手。
他是不是说下午要来琴行?所以他一大早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因为他想学钢琴吗?那她是不是要跟他介绍一下学钢琴的相关信息吗?
唉。秦洲洲叹了口气,完蛋了,她好像真的太在意他了。
秦洲洲看向墙上的钟表,身后的门同时被敲响了。她回头,无措的眼瞳里倒映出陈姜屿提着奶茶靠在门框上朝她微笑的模样。
秦洲洲慌忙起身,询问:“你要不要去参观一下琴行?”
参观?陈姜屿狐疑,随后回想起来他自己早上说的想来看一下秦洲洲,他失笑,没想到他话说一半又让秦洲洲误以为他是来参观琴行啊。不过能和她走走路说说话,似乎也不错。陈姜屿回答:“好啊。”
参观的一路上,陈姜屿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不疾不徐地抛了出来。
陈姜屿大概是真的来看琴的吧,秦洲洲心想,而后她把自己悠长且重复、枯燥的练琴生活一一展现在他面前。
那个寻常的夏日午后,天空像是被飓风刮过,干净得没有一朵云。有人打翻了柠檬气泡饮料,冰块滚落出来,千丝万缕的淡蓝晕染了远远青空里去往人间的飞机。
鸣蝉茂树,光尘共舞。
身着白色裙子眉目温柔的女孩和高瘦俊朗的少年,他们浸润在明媚耀眼的阳光里,并肩经过一扇一扇窗前,女孩皮肤白得快要透明,少年的笑容如同穿过日落沙滩的暧暧海风。
神明把他们揽入怀中,将他们的心口注得盈满。
只是碰撞的一抹余光,十七岁的他们就在彼此的眼里熠熠生辉。
“我记得有一首曲子和它的电影同名,很经典来着,是讲夏天发生的故事。”
“《菊次郎的夏天》?”
“对,我想听你弹这个。”
“哇——陈姜屿你竟然还知道这个!”
陈姜屿挑眉:“怎么,在你眼里我是土炮是不是?”
秦洲洲皱着眉一本正经地说:“不,我以为你是野人。”
“秦洲洲你!”陈姜屿被噎住,伸手轻轻弹了一下秦洲洲的额头,“你怎么这么皮。”
秦洲洲松松手指,弹起这首早就烂熟于心的作品。
每年的夏天她都会弹这首曲子。
很久以前,半大点儿的秦洲洲坐在巨大的钢琴前,努力探出头从琴盖缝里望出去,对面坐着的是刚加班结束回到家甚至连工作外套都还未褪去的妈妈,妈妈表情严肃地问她为什么在发呆为什么还不开始弹。那时候的秦洲洲操纵着小小的手,委屈巴巴地练习曲子,心里好想告诉妈妈今天兴趣班的朋友邀请她明天一起去公园钓小金鱼。
再后来,小小的秦洲洲在学校灯光夺目的舞台上弹琴,舞台和人们的距离真的太远了,她看不清舞台下听众们的表情,只能听到她曲毕行礼时呼啦啦的掌声。然后在厕所的隔间里,她听到班里几个女生聚在一起一边洗手一边说:“秦洲洲不就会弹个钢琴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天拿出来臭显摆!”“就是!除了会弹钢琴,她还有哪点比得过我们?她真的太讨厌了!”
倒也不是没人为她说过话,她记得那天那个潮湿嘈杂的厕所里,有个稚嫩颤抖的声音说道:“其实,秦洲洲钢琴比我们弹得好,她的学习成绩也比我们要好诶,她做的英语手抄报也比我们的要好看……”
空气凝固几秒钟。
——“陈妮妮!你还想不想跟我们一起玩了?!”
……
记忆里唯一笑眯眯地看着她弹琴的人只有外婆。从记事起,外婆好像一直都是白花花的头发,沟壑的面容,温暖的手掌和亲切的笑容。
每年暑假回乡下,秦洲洲都会带着一架轻便的电子琴,在外婆家面朝庭院的房间里,弹着新学的愉快的曲子给外婆听。
那个不算大的庭院被外婆打理得很整洁、很漂亮,沿着墙摆了一整圈的盆栽,院子的正中间种了一棵高大俊秀的槐树,知了会趴在那棵树上悠悠扬扬地鸣叫,夏风经过,偶然会带下来几片鲜嫩的绿叶。
秦洲洲就面朝着那颗漂亮的槐树,弹着《菊次郎的夏天》,身前有一台老旧的浅绿色的电风扇对着她呼啦啦地吹。
外婆坐在电风扇的后面,一下一下扇着蒲扇,望着秦洲洲的目光里尽是赞赏和爱意。
“我们洲洲,弹得太好听啦,外婆去切个西瓜给洲洲吃不好?”
“好!”
SO SO SO SO SO MI DO
MI FA SOU SOU SOU SOU SOU MI DO
外婆在岁月的长河里化作一颗星辰,永远地留在了那些遥远的盛夏。
而菊次郎和正南,也永远地在乡下小镇里,在夏季郁郁葱葱的绿色里,放纵玩耍,恣意大笑。
陈姜屿坐在秦洲洲的身旁,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他发现她的神情从一贯的疏离逐渐缓和,直到动容破碎。等她弹完,他轻声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秦洲洲盯着琴键,说:“在想我的外婆,她很喜欢这首《菊次郎的夏天》,以前她总夸我弹得好听。”
陈姜屿一慌,他不会正巧点了一首让秦洲洲想起来就伤心的曲子吧。陈姜屿挠挠头,斟酌字句后,用力鼓着掌说:“秦洲洲,你弹得太好听了,比电影里放的还要好听!简直就是和尚到了家!”
“啊?”
“庙(妙)!”
秦洲洲的情绪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的气球,瞬间岔气了。她哭笑不饿:“陈姜屿,你夸人夸得很烂诶。”
“那我再换一个?你的钢琴造诣,就是三个土地堂。”
“什么?”
“庙,庙,庙!”
秦洲洲忍不住哈哈大笑:“陈姜屿,我发现你不但是个野人,还是个土炮,你的歇后语真的太土了,哈哈哈哈哈……”
看着秦洲洲嚣张的模样,陈姜屿这次可没舍得再弹她一个小脑瓜崩儿,好不容易哄开心了,万一又哭了可就完蛋了。他粲然一笑,嘴角两个括弧,露出整洁的牙齿:“秦洲洲,我发现你竟然挺生动的。”
“难道我以前不生动吗?”
“以前啊——”陈姜屿故作沉思,“以前你满脸写着谁都欠你八百万的样子。”
秦洲洲也故作思考,说:“那还是以前好,谁都欠我八百万,我应该是世界富豪。陈姜屿,欠我八百万,快还钱!”
“就不还,怎么样?”
“不还钱就揍你哦!”秦洲洲张牙舞爪,想要吓唬一下陈姜屿。
陈姜屿下意识反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回击一个吓唬:“这么嚣张啊,看来要去再玩一次摩托艇了。”
挣脱不了的秦洲洲又气又羞,两颊通红,气势降了一大半:“陈姜屿,男女授受不亲。”
闻言,陈姜屿落到自己的手上,尴尬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秦洲洲看了一下时间说:“快到下课时间了,我得录一个练习汇报视频给老师,要不你坐到对面去?”
陈姜屿起身,坐到秦洲洲的对面。
秦洲洲一边摆弄手机一边思考一会儿录哪首练习曲。
陈姜屿突然想到什么,提议:“要不我帮你录吧,录好我发给你。”
秦洲洲忧虑地瞅着放在曲谱架上摇摇欲坠的手机——因为她总是忘记要买手机支架所以只能用曲谱架来代替支架,回忆起经常录制到一半手机啪的一声掉到地上的惨不忍睹的一幕幕,便觉得陈姜屿的提议很不错。
陈姜屿举着手机,有模有样地说:“秦老师,摄影已就位,请开始你的表演。”
秦洲洲被逗得咯咯笑,今天弹什么呢?
今天早上的时候真的很紧张,下午反而一直都很自然很开心地在笑呢。
秦洲洲一抬手,黑白琴键起起落落,随之起舞的音符汇成温婉幽丽的《少女的祈祷》。十八岁的巴达捷夫斯卡是否有着和她一样的烦恼呢?
陈姜屿看着手机屏幕里的秦洲洲,她身后的窗户大开,晚风轻轻吹动窗台的帘子,暮色朦胧。她坐在如天使垂怜的黄昏里,顾盼生姿,闪闪发光。
秦洲洲再抬首,透过琴盖望见对面的少年认认真真地为她举着手机,少年的嘴唇和眉梢都渗出笑意。
年岁更迭,时空相融。在少年的身侧,仿佛坐着一位散发着薄如蝉翼的轮廓光的老者,慈眉善目,笑容亲切。
他们给予她的,都是真实的喜悦和真诚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