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的永安街上，百姓清扫着门前厚厚的积雪，孩童则在一旁嬉戏打闹，一切热闹而祥和。

用过早饭，宫中便来了人，顾忆之一行随之入宫。他们今日都脱下了便装，穿的是道德宗的黑白道袍。许久没穿过这身道袍，今日再次穿上竟让顾忆之感得些许别扭。

连片高耸的宫墙圈起一座孤城，城外萧索而热闹，城内鲜艳却死寂。

成群的宫殿错落有致，庄严巍峨。宫殿上铺着明黄的琉璃瓦，待得春光明媚时，便好似一座黄金雕琢的城池。白玉为砖，珠贝为砌，雕梁画栋，遍地金楼。这就是皇宫，世人梦寐以求的华丽。

若是四年前，顾忆之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踏入皇宫，见识那些腰缠万贯之人都看不到的繁华。从人人唾弃的乞丐，到世人景仰的仙人，人的身份总是发生着各种各样的转变，因为那些出乎意料的机缘。

那些宫殿金碧辉煌，比玄岳山上老祖宗留下的要华美得多。顾忆之和林惜音第一次见这般奢华的宫殿，立时便收不住眼里的光，吃惊、艳羡，如所有世俗人一样，看不出半分仙人的风姿。

数不清的宫殿让林惜音产生好奇：“这么多宫殿，皇帝住得完吗？”

换作旁人，引路的公公必定是要喝断林惜音的。直言“皇帝”二字，私下里说说倒是无妨，可在这皇宫大内，耳目众多，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冒犯了陛下，那可是大罪。幸而林惜音出自道德宗，仙山威严，只要不触及天子之威，皇室也不会轻易招惹。

顾忆之想起一些史书中的记载，便回道：“我记得书中写到，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千，这些宫殿应该不止是皇帝一个人住吧！”

“佳丽三千？那皇帝不是有好多孩子？”林惜音睁大了双眼，明亮如珍珠的眼睛里写满震惊。

“应......应该吧！”顾忆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关于皇帝有多少孩子这件事，书里面并没有详细记载。也许是他尚未读过相关的书卷。

一个被困在山上的宗门大小姐，一个只知道读书的单纯书生，他们确实应该出来见见世面。相比之下，乐无涯就沉稳得多，不似二人那般大惊小怪，一如既往不苟言笑，神情冷峻，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在他脸上掀起波澜。

将近大半个时辰，三人才走完去往宣政殿的路。

宣政殿内，文武百官在列，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群臣。

在大殿中央，顾忆之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位列百官之侧，一袭缃色金乌道袍的谢明廉。他也并非孤身一人，身旁站着四位与顾忆之年纪相仿的少年，其中一位引起了顾忆之的注意。

那少年身形挺拔，比顾忆之略微高些。两颌收窄，鼻梁高挑，剑眉横陈，挺首昂扬，尽管只有一个侧脸，却俊美绝伦，如同被上苍精心雕琢过。乐无涯已是世间少有的俊俏男子，可那少年竟还胜他三分。

顾忆之并不怎么关心那少年的容貌，他一直盯着的是那少年手中的剑。那柄剑留给顾忆之的影响非常深刻，剑的主人改变了顾忆之的一生，让他从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为如今的仙门弟子。那柄剑是冲霄，是段柯的佩剑。顾忆之亲手将它送回归元山。

睹物思人，往事又浮现眼前。

少年似乎察觉到背后的目光，微微侧身，锐利的眸子直接锁定了顾忆之。少年心道：“他盯着我做什么？”迅速回忆一番，少年确定自己并不认识此人。目光陡然一凝，已然发现端倪。

“不对，他是在盯着我的剑。”少年下意识握紧了冲霄剑，心中疑惑骤起：“莫非他与冲霄剑有何渊源？”

皇宫大殿上，他也不便开口询问，只好藏着心中的疑惑，待日后有机会，再向明廉师兄求个解答。

谢明廉也随着少年的目光看向顾忆之。他只觉顾忆之有些面熟，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说来，顾忆之当年还是他亲自接引上山的。不过这四年间，顾忆之无论是相貌还是谈吐都变化颇多，即便是他几位已逝的兄长亲至，也未必认得出他，谢明廉不识得顾忆之也是情理之中。

二人的视线让苏阮顿时警觉。

见顾忆之神色恍惚，林惜音暗中伸出手，扯了扯顾忆之的衣角，他这才回过神。

“道德宗掌门座下弟子苏阮，见过陛下。”苏阮对着皇帝低首抱拳，顾忆之等人如是。

虽不必跪拜，但基本的见面之礼还是要行的，这是仙门对皇室的“尊重”。

梁帝朱钰抱着北山白狐的皮子，爱不释手。享受惯了文武百官的跪拜，对于修士的“傲慢”态度，朱钰心中颇为不悦，但明面上还是要和和气气的，毕竟是他有求于仙门。梁帝假笑道：“尊驾不必多礼。”

方才，顾忆之等人的目光都被宣政殿内精致的浮雕彩绘夺了去，现下才注意到，梁帝的龙椅上铺了一层雪白的狐皮，脖间围着一条白狐尾，手中更是抱着一张完完整整的狐狸皮子，而梁帝则一直轻轻抚摸着那张皮子，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般。

昨日听闻梁帝酷爱皮绒，未料想竟已到了痴迷的地步。

林惜音则看上了梁帝脖颈间的狐尾，那样毛茸茸的尾巴套在脖子，冬天一定温暖又舒服。

苏阮与梁帝谈了些什么内容，顾忆之没怎么认真听，他的注意力始终都在那柄冲霄剑上。对于段柯，顾忆之的感情是复杂的。将他引入仙途的是段柯，传他一身修为的是段柯，但致使他与三哥分别天涯的也是段柯，顾忆之竟不知该感谢他，还是该怨恨他。

算了，逝者已矣。

最好去他墓前上一柱香，让一切都随烟散尽。

彼时一阵寒风，又有太监领着一群人入了宣政殿。

“缥缈仙山王羧，见过陛下。”说话的是个白衣飘飘的男子，他抱拳行礼，额头仍是挺直的。

苏阮与谢明廉目光皆是一凝，同时看向王羧。

飘渺仙山？他们来永安做什么？

虽同是上古时期延续下来的宗门，但缥缈仙山与道德、归元两派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路子。逍遥子失踪后，其弟子孤月上人入主临天殿，执掌缥缈仙山。自此，缥缈仙山便开始修习太上无情道，要求门下弟子清心寡欲，避世隐居。数千年间，极少听闻缥缈仙山的门人在世间行走，即便有也常常隐匿行踪，今日突现皇宫确实令人意外。

顾忆之却没有想那么多，他的眼里只有王羧身旁，那个手握冰蓝长剑的女子。

是她！

是昨日那位在书肆中与顾忆之争购《清河手札》的女子。她的名字貌似叫做素心，会是顾忆之印象中的那个小女孩儿吗？

会是她吗？

顾忆之心中这般问着，无人应答。

昨日的顾忆之已经犹豫过，所以错过，今日的他不想再后悔。这是顾忆之有史以来最大胆的一次，他鼓足了所有勇气，只想问那个女孩的名字。

皇宫大殿之上，贸然出声便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幸好乐无涯早已察觉到顾忆之的异常，趁着众人不注意，用手肘轻轻撞了撞顾忆之的胳膊，以示提醒。

从眼神中，顾忆之读懂了乐无涯的意思，也知眼下时机并不合适，当即按捺住心中那焦躁的渴望。然而一双眼睛却总是将他出卖。

眼前的女子是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素心，顾忆之不清楚，但此刻顾忆之只将她当作少年时遇见的那个女孩儿。

女子似乎察觉到顾忆之在盯着自己，便微微侧眸，两道目光正好撞在一起。相貌平平的顾忆之很难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纵使有昨日书肆的小小插曲，女子也未认出他来。

盯着别人看是极不礼貌的，而被人盯着看，则令人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女子，被一直盯着，不是审美，便是亵渎。

两者皆与顾忆之无关。

女子冷冷地回了顾忆之一眼，像是一种警告。然而顾忆之沉浸在自我的回忆中，对她的冷眼视若无睹。如此更令女子对顾忆之生出几分厌恶。

人生若只如初见，可初见未见得皆是美好，却往往是悲剧的开端。

“昭华公主，到。”

随着太监的一声高呼，一袭锦衣华服的昭华公主一步步走入大殿。在昭华公主的右侧，那个容貌俊美、温润如玉的男子，是她的驸马胡景初。而公主左侧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昨日顾忆之等人在茶楼中结识的，迦叶寺俗家弟子霍斐渊。昨晚他莫不是赴的昭华公主的宴？

在这皇宫中见到霍斐渊，顾忆之颇为惊讶，可霍斐渊却一副早已料到的神情。

今日这皇宫之中还真是热闹，佛道两派皆有出席，还有顾忆之这半个儒门。一只小小的狐妖，竟能引得多方势力关注，何德何能啊！只可惜苦了这城中百姓。自今日起，帝都永安怕是再无安宁之日喽！

无论阴晴，只要起了风，就一定会飘着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