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喜的走了，熄灭了邹岩生活中唯一的光，也关上了邹岩在邹家继续生活的门。

邹母把邹岩赶了出去，邹父知道邹岩心里亦有心结，也没有挽留。

邹岩无处可去，又冷又饿，胡乱地走着。

今天偷摘着王伯家的荔枝，明日里与大娘家的狗争食，下水摸鱼虾，上树掏鸟蛋。

身上的破衣服撑着过了深秋，却抵不住寒冬。邹岩实在冷极了，便偷偷取走了邹民邻居家狗窝里的破麻衣，谁知被人逮住，放出狗来追着咬，咬得邹岩的大腿留下了几个血淋淋的大洞。

邹岩冷得不住发抖，发了高烧，昏昏沉沉地走，越走越感觉不对劲，眼前的景象越来越陌生，好像从未见过。

可是没有家，他能去哪呢。

邹岩只当是走到了一处从前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回头，迷迷糊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可是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脚下从沙石小路，渐渐变成杂草丛生。

突然，邹岩被绊了一跤，整个人狠狠地砸到了地上，吃了一嘴巴泥。本就累坏了，头也晕得难受，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歇会，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邹岩终于被刺眼的阳光吻醒了。他睁开了眼睛，天纯净得像小婴儿的眼睛，草尖儿上也带着露珠，恰好滴在了邹岩的鼻尖上。

邹岩摸了摸额头，烧退了。他撑着手想站起来，却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顺手拿起来一看，竟是一个骷髅头！

邹岩吓得浑身一哆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把骷髅头扔出了好远，拔腿就跑，一慌张倒是自己把自己绊倒了。他倒也赶不及看有没有摔伤，连滚带爬手脚并用起身就跑，慌不择路。邹岩胆战心惊，一边跑一边摸着自己的心跳，完了完了，自己的心跳得这么快，不会染疫病要死了吧？

邹岩越想越慌，启明村之所以不与外界往来，便是因为村外有疫病，染上了是治不好的。听村里的大人们讲，村外的疫病死了好多好多人，堆得像小山一般高。

怪不得自己觉得路上陌生，该不会是走出启明村了吧？

邹岩扶着树，大口大口地喘气，只觉得自己快晕了过去。

可是眼前却出现了噩梦般的一幕。

横七竖八的尸体堆积成山，有的已成一具骷髅，有的浑身浮肿，口鼻中冒出带着血液的泡沫，更骇人的是，有好几具尸体的舌头伸了出来，身体发红，腐臭味弥漫着整个上空。在一旁，是一堆大大小小的土坑和土堆。

邹岩尖叫一声，丢了魂似的跑开，跳进了河里，逆流而上，一口气游了好远，压根不敢浮上水面换气。邹岩的伤口在运动中被撕扯着，血水在水中里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红绸子。

邹岩最后实在憋不住，猛地窜出水面，见河边已是熟悉的场景，便知已回了村。他拖着湿答答的身体踉踉跄跄走上了岸，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到迷迷糊糊醒来时，邹岩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体已被换上了干净的衣物。

这几日，昏了醒，醒了昏，邹岩好像被迫渐渐适应了糟糕的身体和寒凉的天气。

“小家伙，醒啦。把药喝了。”一位脸上涂满红粉的老伯走了过来。

邹岩竟一时分不清刚刚是梦是实，迷迷糊糊把药喝了，道：“谢谢伯伯。可是，伯伯，我是瘟神。”邹岩低着头，把被子拉得高高的，遮住了自己的下半脸。

邹岩害怕伯伯不明所以收留了他，万一伯伯知道了他就是当年那个大家拼命都要除掉的小瘟神，怕是嫌弃还来不及。那种白眼和躲避，邹岩已经习惯了。

“什么小瘟神？谁说的？你叫什么名字？”老伯接过要碗，坐在床边。

“邹岩。”邹岩不敢直视老伯。

“有名有姓的，叫什么小瘟神？不许叫了。”老伯起身离开。

“可是，我好像看见，看见了很多死人，在村外，他们，他们是病死的吧？我看过他们，会不会把病过给你啊？”

老伯突然站住回头，脸上却换了一份神情，猎鹰般的目光尖锐扫过邹岩，凶狠上前，死死按着邹岩的肩膀道：“这是梦，记住了。梦醒了，子虚乌有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死都不许说。”

邹岩吓懵了，只剩点头，“我知道，我说出去后大家可能会把我杀了，怕我会把病传给大家。”

“不管什么，你都不许说你出过村。清楚吗？”

邹岩点点头，咬了咬嘴唇，“可是，可是我会害了大家。”

老伯叹了口气，“放心吧，我给你看过了，你没病。”

听到自己没病，邹岩眼睛才恢复了光亮。

从此邹岩便跟着老伯，红粉从此成了邹岩的面具，也跟着老伯学会了耍猴。没有人认出他是小瘟神了。

只不过奇怪的是，邹岩明明已经不恶心不难受了，老伯却强行每天给他灌下药水，说是除瘟病保平安。

邹岩嫌苦不喝，便会被老伯赶出家门，说是只要在这里一天，就得喝一天药。

“可是捡到我那日，你不是说我没病了吗？”邹岩闻着药味，恶心作呕。

“你现在有，喝。”老伯语气不容商量。

“我没有。”邹岩委屈地端着药碗，眨巴着眼睛。

“你有。”老伯捏着邹岩的脸，“你不喝就给我滚，别把你那身病过给我。”

邹岩只能硬着头皮一口闷下，那药苦得很，很多次苦得让邹岩吐了出来。

可是没喝药时，邹岩活蹦乱跳。每次喝了药，邹岩总是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人用线扯着，一会松一会紧，有一次竟疼得吐了血，睡了好些天也醒不过来。

自那以后，邹岩便没有认认真真喝过王老伯给的药了。要么往里兑水，要么偷偷倒掉。

除了喝药这件事邹岩稀里糊涂的受着委屈，其他的老伯倒是待他很好。邹岩总算不像刚开始被捡到时行尸走肉般颓丧，他跟着王良学了耍猴的手艺，脸上开始涂起了厚厚的红粉。

红粉像一层面具，邹岩开始可以大方在在街头表演，与人交谈。邹岩与人游戏时，从不敢卸下脸上的厚粉，他永远忘不了那个起誓保证不会嫌弃他的男孩，在看到他原本的模样后本能地缩回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邹岩在面具下一天天长大，与几个流浪街头的混混耍在一起，吊儿郎当，插科打诨，时而吓吓老头家的母鸡，再偷偷摸走几个蛋，时而又蹿上老王家的树——当然不是王良，同姓而已——像猴子一样摘摘几个桃。

一日里，邹岩与其他三个小混混来到启明村边缘的一条河中，启明村中的人们喊它邑水。听说这河中的鱼好像会吐字，蚂蚁会写字，好像还有蓝色的宝石。可是村里人都不让小孩到这一地方来，小邹岩迷迷糊糊记着是什么不吉利之类的说辞。

不过，束缚住大人们脑子的东西，可绑不住小孩。邹岩和根子、菜头、方牙子策划了好久，挑了一个人们忙着赶集的日子，溜了出来。

不过到了河边之时，四人却失望极了。哪有什么会吐字的鱼，哪有什么会写字的蚂蚁，也没有蓝色的宝石。自己真蠢，找不到会吐字的鱼就算了，若真有蓝色宝石，大家怎会不抢着来挖。

不过，小孩子们的失落总是短暂的。炎炎夏日像赶小鸭子一般，赶着三人一个个扑通扑通跳下了水，独留邹岩一人在岸上，想跳又不敢跳。

“下来啊，猴子！”

“快下来！可凉快了！说不准还能抓住会吐字的鱼呢！”

他们不知道邹岩姓名，只知邹岩跟着老汉耍猴，便一直喊他“猴子”。

邹岩担心落了水，脸上的红粉保不住，嘴硬道：“我才不要下去哩！你们就摸鱼吧！等小爷我捡到蓝宝石了可别眼红！”

邹岩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卷起裤管子踩着水，低着头，沿着小河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扫过齐腰的芦苇，可能是因心中无法下水的失落与无趣，邹岩竟真的认真找起宝石来。

邹岩一路走着，渐渐离他们越来越远，小邹岩也越走越新奇，眼前的新景象总是自己不曾见过的。

“嘭！”

小邹岩突然听得一声巨响，猛然抬头，水面竟出现了个挣扎的人，水花四溅，时沉时浮。

小邹岩心一惊，恍惚间竟觉得水中的人是小喜，直直跳入水中，奋力游到那人身后，死死钳住那人腋下，将她带到岸边。

其余三人也看到有人落水，纷纷从远处游来。

邹岩喘着气，把人拖上了岸，那姑娘猛烈地咳着，吐了几口水出来。

邹岩身上滴滴答答的水落在鹅卵石上，手臂上的旧疤清晰可见。

邹岩不知怎的便流泪了，叉着腰，仰头望着天，嘴角微微抽动，心中泛着苦涩。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在水中救人，只是小喜回不来了。

其他三人也纷纷围了过来，牙子赶紧扶起地上的姑娘，拍了拍她的后背。菜头突然注意到邹岩毫无掩饰的白白净净的脸，大惊道：“猴子！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