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洲洲把梧妮安顿在自己的房间后去卫生间拿了一条新的毛巾,想了想还不够,又去厨房里搜刮了一箱子的零食牛奶。
夕阳迟暮,透过窗的光是温柔静谧的,它没什么力气,只是耷拉在窗边的钢琴键上,空气里填充着被蒸发的树木香味的水蒸气。
梧妮正站在她的钢琴前发呆,秦洲洲唤她了两声,她才听见,转头望向吃力地抱着零食箱的秦洲洲。
她背着窗,而秦洲洲站在光里。
秦洲洲呼哧呼哧地放下零食箱,有些不好意思地摩挲自己的鼻尖说:“不知道这些你喜不喜欢吃……。”
梧妮第一时间没有回答,她接过毛巾一下一下地擦拭着头发,眼底晦暗不明。
秦洲洲好像有一点感知到了梧妮为什么来找她,又为什么不说话。她的心也跟着日落和梧妮低垂的发梢沉了下去,她也同样选择了缄默,她和梧妮之间仿佛寂静地淌着一条流动的河,她们的心事和思绪在融进夕阳的河水里起起伏伏。
“你爸爸妈妈还没下班吗?”梧妮打破了沉默。
“嗯,他们比较忙,一般都很晚回来。”
“那你晚饭怎么办?”
“家政阿姨晚点会来做。”
“哦,你们家,还有家政阿姨。”梧妮放下了毛巾,“说起来,认识那么久,我们都不知道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在酒店里工作。”
“管酒店的吗?总经理什么的?”
“差不多。”
“什么酒店?”
“皇冠国际假日酒店。”秦洲洲虽然疑惑但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梧妮微微一愣,冷不丁地笑了一声,她不再看秦洲洲,而是背过身去呆呆地望着那架沐浴在夕阳里的钢琴,轻轻叹息:“命真好。”
秦洲洲不知道梧妮在想什么,只觉得梧妮的语气让她仿佛脚踩棉针。
半晌,梧妮微微笑说:“洲洲,我和阿屿就只有在小学的时候去过一次皇冠国际假日酒店……一个有钱的亲戚在那里办了婚礼,一万块钱一桌菜,桌上的龙虾海参都做得跟艺术品一样。后来我们几个人开玩笑说,以后谁赚钱了就去那里吃一次……没想到,你爸爸妈妈临时调派工作,原来是来当大领导。”
梧妮自顾自继续说:“也对,你平时穿的用的都是摆在大商场里的名牌,那双没干过家务活的手生来就是为了弹钢琴的,你的人生蓝图,钢琴家?哈哈,而我们这群人里谁敢说自己的梦想是什么钢琴家啊,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那条看不见的流动的河,梧妮面含微笑轻声说着话,却把它撕得越来越大。
“梧妮,我……”秦洲洲局促不安起来。
“洲洲,你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梧妮的手拂过黑白琴键,又乱又碎的叮咚声在她指尖响起。
她的声音很轻,但足以让秦洲洲听清,含着轻蔑和寒意,缓缓地说道:“阿屿,就像最开始的我一样,只不过是好奇而已。”
这一刻,秦洲洲被强烈的羞耻感侵占,她所逃避的全部情绪和情感——不受控制见不得光的暗恋、按捺不住的喜欢上朋友的恋人所产生的内疚,都如同受刑一般摊开在阳光下。
那条河渠里的水,开了闸门,猛烈地冲向秦洲洲的心脏,撞得她心口酸疼。
“我和阿屿穿开裆裤那会儿就认识了,小时候有男生欺负我,拽我的辫子拽我的书包,都是阿屿冲出去跟那些坏男生打架。我们玩过家家的时候,他演爸爸,我就演妈妈,他演爷爷,我就演奶奶,反正无论怎么样,我和他就是绑在一块的。”梧妮说起陈姜屿时,是出奇的温柔和娴静,她回忆着那些和陈姜屿并肩奔跑一起长大的时光,嘴角沁着的笑意犹如一颗被融化的糖果。
“你别看他长得人模人样的,但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跟女生相处,好多喜欢他的女孩子都被他气哭过呢!果然,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受得了又笨又粗鲁的陈姜屿。”
“不过外面有些女生也有点自以为是,阿屿只是礼貌性地说两句话,那些女生就以为阿屿也对他们有意思,反而还来劲更黏着阿屿。”
“洲洲,我喜欢阿屿十年了,没有任何人比我更喜欢阿屿,没有人会比我更适合他。”
……
十岁那年那间潮湿的女厕所里,秦洲洲隔着门板安安静静地听着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她坐在马桶盖上,冷气从脚尖往上涌,使她浑身僵硬不能思考。不是没有想过推开门去解释去争辩,可是她就是没勇气,连捂住自己的耳朵的勇气都没有。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小老鼠,滋溜从排水管道里钻出去逃走。
又好像回到了那个时候,无处可逃。钻进耳朵里的话语犹如四处飞来的麻雀,羞辱愤怒地啄咬她低垂的脑袋和破烂的躯壳。
她不知羞耻地喜欢上朋友喜欢的人,简直不可理喻。
梧妮突然抓住秦洲洲的手,笑眯眯地说:“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讨论,微信里我跟你说的事。你觉得我这几天跟阿屿表明心意怎么样?以前计划着我俩一起考上崖州大学之后再在一起,现在想了想,我和他之间就剩层窗户纸,早点晚点没差别啦!”
——他们谁和谁吵架冷战了,谁和谁和好如初了,谁因谁情窦初开了,谁对谁婉言相拒了……
以前学校班级里多了去了这样的八卦,秦洲洲从来都是一个一言不发的旁观者。
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她会收回自己差点探出去的手,做回那个老老实实的观众。
秦洲洲深吸一口气,仰起笑脸回握住梧妮的手,梧妮的手比她的手还冰凉僵直,秦洲洲不免一惊,“你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陈姜屿肯定喜欢你呀!”
“哈哈哈,那你会支持我吗?”
“我当然支持你啊!我们是朋友嘛!”
秦洲洲的眼睛笑成了一道新月,她其实已经看不大清楚梧妮的面容了,因为努力攥住泪水的眼眶,已经又酸又胀。
她做了让梧妮不开心的事情,梧妮没有责备她排挤她,反而还给自己台阶下。
如果没有梧妮,她仍然会是那只藏在洞穴里的小老鼠。因为梧妮,她才能在阳光下,在诗人描绘的“朋友”“友情”里开怀大笑。她希望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开心快乐都属于梧妮,梧妮能永远像自己第一次见她时那样,狡黠、自由、爽朗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