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2004年的救赎
那时候他还很幼稚脾气还很臭,他的妈妈独自抚养他长大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巨大的压力让他无比厌恶钢琴,可是如果不练琴,他妈妈就会哭着质问他“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争气,母子俩以后怎么活”……他始终是舍不得他的妈妈落泪。
他总归还是会去练琴的,只是练得又不专心,进度又慢,连考级都是一年拖一年。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傍晚,他练习的是钢琴九级考级曲目《在阳光下》。
冻僵的手指尤其不灵活,磕磕绊绊总是弹错,这首曲子他练了好几个下午了,还是扒不下来。他自己跟自己较劲,越弹越生气,错一次便用戒尺打一尺,错一个音便打一尺。
不知道这是错的第几次,他拿起戒尺对着自己的掌心狠狠抽下去,直到疼得麻木,只剩下火辣辣的灼热感。他像是被抽干气的干瘪气球,额头重重地砸在琴键上。
过了一小会儿,他突然意识到门口有一束目光。
原来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抱着一本入门钢琴曲谱站在门口,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你站那多久了?”他冷冷地问。
“没,没多久。”小女孩噙着眼泪努力直视他的目光。
估计不该看的都看到了,所以才吓哭了吧。他又问:“你站那干嘛?”
“上次妈妈带我来,我看到哥哥弹的《爱梦梦》,我就说我想学钢琴。我来这里上课上了好几天了,今天终于找到弹《爱梦梦》的哥哥,我就想看看……”
“是《爱之梦》,李斯特的曲子。”风野纠正,说完他又后悔了,他跟一个小娃娃较真干嘛。
“好,《爱之梦》,李斯特,我记住了。”小女孩快速地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泪水,表情认真,似乎真的在记住知识要点。
风野想着,这该不会是自己的第一个小粉丝吧,反正也不想练琴了,就逗逗这个陌生又奇怪的小女娃娃好了。他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熊维尼!”小女孩的目光闪躲,大概是她妈妈教过她不能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名字信息之类的。
“好的,小熊维尼,把你的曲谱借我看一下。”
“好!”小女孩热心地小跑过来,还把小脑袋也凑了过来,“你想看哪首曲子呀?”
风野翻开曲谱,嘴角勾起坏坏的笑容:“你叫秦洲洲啊!”
小女孩无比震惊,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声音颤抖:“你,你,你怎么知道?”
“喏,这里写着呢,你自己把曲谱给我的啊!”
曲谱的第一页,上面颢然写着“钢琴入门班——秦洲洲”。小女孩虽然不识几个字,但认识自己名字的形状。得知是自己暴露了自己的名字,她仿佛被雷劈了一样呆楞在原地。
见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风野觉得不对劲,弯下腰去查看她在干嘛。
没想到这小女娃娃竟然在默默地哭,迷蒙的眼睛里露出不可置信、懊悔的神色。
“你干嘛哭啊?”风野吓了一跳。
“我死掉了,我死掉了,被陌生大人知道名字了,我要死掉了,呜呜呜嗷嗷嗷……”
小女孩仰面大哭,风野被吓得手忙脚乱,赶紧掏空背包找到几张纸巾塞到小女孩手里,慌慌张张地解释:“我只是知道你名字,我又不干嘛,你别哭啊姑奶奶,你这样我要被老师、你妈妈骂死的……”
小女孩哭得跟大花猫一样,偏偏手握成拳把纸巾攥在手心里不肯擦脸。
风野被逼得只得掀起自己的衣服袖子给她擦脸,心里骂自己一百遍,干嘛闲得想屁吃去招惹小屁孩啊,这下倒霉了,这怎么哭得没完没了啊……
“这样好了,我弹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曲子给你听,你就不要哭了好不好?”
“世界上最好听?”小女孩被吸引了注意力,她仰起头,涕泪胡乱地挂在肉嘟嘟的脸上。
风野余光瞥了一眼琴架上的《在阳光下》,“擦干净脸,我马上要弹了。”
小女孩立马乖乖擦干脸和手,风野把她抱了起来安置在身旁的椅子上。然后风野深吸一口气,一双通红的骨节分明且修长的手,如同落在梅芯上的冬雪,落在了黑白琴键上。
音符在曲谱上跳跃,尘埃在余晖里飞舞。
精心,专注,不骄不躁,仔细斟酌。
风野第一次顺利完成了《在阳光下》的演奏,连他都惊诧不已。
他目瞪口呆地打量着自己的手,仿佛被施了魔法,有花朵在指尖绽开。
“哥哥,我以后会不会像你一样,弹得那么好听?”
“会的。”
“哥哥,那以后等我学会了这首曲子,我能和你一起弹吗?”
“好。”
“哥哥,你不要再打自己了。我弹小星星的时候也会弹错,但是老师说耐心,耐心一些,就好了。”
“哥哥,你要耐心一些。“
“哥哥,我妈妈说,打人,很疼,不好。爱,才是好的。”
如果他风野这辈子都放弃不了自己的姓氏,放弃不了亲情血脉,这辈子都逃不开钢琴。
那他就接受自己的宿命,接受妈妈的爱和眼泪,在爱里温柔地弹一辈子钢琴。
直到钢琴把他的生命燃烧殆尽。
没过多久他离开了中国,前往法国进修,参赛、比赛、获奖,受邀、表演、鲜花和名利,这些,装满了他未来的十一年。
在无数个练琴练到长夜破晓的尽头,他终于成为了无数杂志报纸争相报道宣传的“为钢琴而生、为钢琴而活的天才青年钢琴艺术家”。
他的生命脉络彻彻底底与钢琴相连,无法分割。
钢琴就是他找寻的答案。
只是他心底最深处,他永远感谢十六岁那年遇到的一切,妈妈,恩师,机缘,还有那个小女孩,感谢她愿意用纯粹的欣赏的目光仰望当时充满戾气的自己。
2016年,夏天。
前来崖州演出的风野收到了不少交流会的邀请函,审核这些邀请函是经纪人杰哥通常做的事,那天彩排空隙杰哥随意提起一位女士想尽办法托了很多关系塞了一封邀请函进来想请风野指导一下自己的女儿,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风野想起了前两天打来电话说已经学会用平板电脑在网上搜风野巡演视频的妈妈,于是问了一句那位女士的女儿最近成绩怎么样了。
杰哥对着邀请函逐字逐句念道:“钢琴十级,浙江省青少年钢琴大赛金奖,第15、16届星海杯全国钢琴大赛青少年组一等奖……获奖履历还是比较丰富的,但是光是国内的获奖还是不够的。”
风野点点头。
然后杰哥略显惊喜地笑了一下:“长得倒是清秀可爱,名字也可爱,秦洲洲。”
风野猛地看向杰哥,接过那张邀请函和个人履历,履历照片里的那个女孩嘴角微微扬起,眼眸懵懂却明亮,扎着蓬松的马尾辫,鬓角落下毛茸茸的碎发——俨然是那个按比例放大成长的小女娃娃。
命运似乎在指引着他,要他给那个小女娃娃一份答卷。
“这份邀请函,我收下了。”
“真的假的?!真要见一面?这次要是破例了,以后这种事挡都挡不完。”
“杰哥,你的格局小了哈……要在爱里弹钢琴。”
“你干嘛讲话这么矫情!被你恶心到了!咦!”
……
这场精心安排的重逢,再见时,我们都成长成了更好的模样。
只是有些可惜,她已经不记得少年时代的他了。这样也好,简单纯粹地帮她一把。
另外——同一个钢琴兴趣班出来的人,当然是同门师兄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