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错乱的步伐一直通向的神官府旁的医馆。
医馆紧闭的大门被疯狂地撞击,撕裂了肝肠般的哭声发着颤,如阴魂般缠绕着大门。
“开门呐!救人啊!”
“救命啊!开门呐!”
一夜里,大门“砰砰”的撞击声彻夜不消,直到第二天医师打开门,才发现门外死了两个人。
一个老妇人抱着脸色苍白的婴儿,僵直了身体,口吐白沫,跪倒在医馆门槛前,浑浊的绿色脓液从耳中、眼里流出,发出阵阵恶臭。
医师急忙吩咐两个小医童把尸体抬进医馆,做进一步的检查。
围观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老妇人的惨烈死状越传越生动,越传越骇人。医师尚未公布死因,村民们都已经差不多知道老妇人和小孙儿是染了疫病死的,而且死得像索命的鬼,佝偻着背,两只手像泡开了的凤爪,尖牙外露,戳破了下巴,眼球发绿,浓水四流,尸臭不散。
一日之间,街上空无一人。
村民们纷纷大门紧闭,各个焚香沐浴,吃着灵药,喷洒圣水,吃斋祈福。
夜里,街上本是细细簌簌的几声错乱的脚步,紧接着便是逃荒一般的惊恐,村民们家家户户的门都大敞着,拖着仅剩微弱鼻息的小年轻,抱着嘤嘤啼哭的娃娃夺门而出,跌跌撞撞跑向医馆。
这一夜,启明村被死神的阴霾笼罩着,是村民们永远抹不掉的黑色记忆。
医馆狭小的空间瞬间涌进了三四十号人,五个小医童手慢脚乱,里里外外奔波忙碌没有停歇,有一个小医童太过劳累,甚至在端药路上晕倒了。
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医馆,像不知源头的溃堤的洪水,已毫无招架之力。
小医馆如溃堤的洪水。
老翁大喘着粗气,背着抽搐颤抖、已经站不起来的大孙儿,十五六岁的身板把老翁压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大孙儿翻着白眼,稀里糊涂完全说不出话,发着高热,流着恶臭的浓水。
小妇人抱着面色惨白的死婴被拦在的医馆门口,跪着爬着要进入医馆,用头把木门撞得哐哐响,血水渗入了老旧的木头。可是医馆早已容不下人了,一具没有温度的死婴进去又有何用?
医馆外面一夜之间铺满了死尸,全村都被笼罩在巨大的恐慌和悲痛之中,哭声不绝,肝肠寸断,椎心泣血。
第二日,小医童们为医馆外的三十二具尸体盖上了白布。
第三日,一百零五尸体已经停满了整条长街,家家白绸蓝带,菊花钱纸,满村缟素,亮起了白灯笼。
三日之间,启明村元气大伤,人口减半。许多年轻鲜活的生命在疫病中死去,许多家中瞬间冷清起来,穷苦人家只得用草席卷着尸体,稍微宽裕一些的停放着一个个冰冷的棺材。
村民们的愤怒渐渐被悲伤激起,抄起锄头镰刀,铁耙长棍,纷纷聚集起来,涌到神坛。
“把那三个狗贼交出来!”
“就该在那天杀了那三个瘟神!他们的病是被王良治好了,凭什么要我孙儿的命!!”
“杀了他们!杀了!取血!祭神!”
声势浩大,启明村的村民们从未像此刻般团结过。
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神官先是安抚了众人的情绪,立刻下命将邹岩三人带上神坛。
邹岩从不见天日的牢房中拉了出来,全然不知道几天里村外已经经历了一场浩劫。他拖着哐当哐当的脚链走出牢房,满眼的光亮让他睁不开眼睛。在恍惚中,不知是什么东西,撞击着脸颊,一道血痕慢慢显现,血水从一条大缝里渗入,滴落。原来是那些村民按压不住怒火,向邹岩扔来一把镰刀。
火辣辣的痛意让邹岩渐渐清醒,当他适应了阳光的刺眼时,他已经被押上了神坛,神坛底下站着是一群张牙舞爪的怪兽,挥舞着镰刀锄头,伸着长长的獠牙,每一个人都想扑上来将他们三人撕成碎片,舔干鲜血。
此情此景,何曾相似啊,他好像从未被这个村子接受过。他也不明白,同样一群人,怎么又是突然对自己喊打喊杀。他在牢中并不好过,每日饥肠辘辘,此时也浑身没有力气,任由前面两个五大三粗的人将自己牢牢绑在石柱上,闭着眼,生死有命吧。
阴雨绵绵,沉闷得令人透不过起来,邹岩枯燥的毛发渐渐被打湿,卷翘的睫毛上挂着雨珠。
神官身上绑着闪亮光泽的羽毛,画着道道符咒,脚上的铃铛随着祭祀的舞蹈零零作响,灵钟响彻云霄。
法事做完,神官高高矗立在神坛之上,宣判着三人的罪行。
底下村民们听得热血沸腾,义愤填膺,就差一声狮吼把邹岩三人踩在脚下撕碎。
“一百一十条无辜性命,此三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昭天理!罪大恶极,罄竹难书,当行鞭刑,祭死灵,慰民心!”
“杀!杀!杀!”
鞭刑,是启明村自古未用的一种酷刑,非大奸大恶,十恶不赦之人不可动用。
七十二道赎罪,七十二道断生,七十二道碎魄,七十二道断魂。
就是一鞭鞭抽到断气,断气后一鞭鞭抽打血肉模糊的尸体,死后化作厉鬼不得超生。
他们高高举着他们的手,声音环绕着整个神坛。只是上一次邹岩在神坛上时,尚有挽留他们的年轻的声音,今日里,原本黑压压的人少了一大半,再也没有一丝丝不同的声音了。
“啪!”
一声沉闷的巨响震碎了邹岩的耳朵,穿破了胸膛。神官的第一鞭打在神坛的石龟上,腕粗的鞭子挺直了腰杆。
时剑离隐于人群当中,揪紧了心。他已经好久没见到自家公子了,他红了眼,暗想今天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劫走陆惊鸿。
邹岩咽了口水,闭上了眼睛,说心中无半点后悔和遗憾,无一丝对死亡的恐惧,那是天大的假话,满打满算,邹岩不过一十八岁,脖颈下涌动的是沸腾的热血,是活力的迸射。
“啪!”
这一鞭子抽得邹岩心肝颤抖,皮开肉绽,涓涓血水从脏污的白衣中渗了出来。邹岩魂都快被抽裂了,攥紧的手心被自己掐得道道红印,青筋暴起,忽而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是火辣的,汪汪地四窜,像要爆炸了一般。
“啪!”“啪!”
邹岩嘴唇咬得出来血,血红的牙齿深深嵌入红肉里,连打三鞭,邹岩的魂快丢了一半,也顾不得身旁两位患难兄弟了。
邹岩无力地靠着背后的石柱,身上的铁链抹着灿灿笑开的伤口,血肉模糊,听着神官步步逼近的脚步,对前三鞭的恐惧让他忍不住颤抖起来。
“啪!”“啪!”
一鞭又一鞭,灰蒙蒙的天下着浠沥沥的小雨,地板成了暗红色,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神坛上,看着一鞭鞭扬起,落下,拍手,叫好。
挨过了七十二鞭,神坛上的三人仅省三口气死撑着。
邹岩已经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了,只觉神官在自己手腕上隔了一道口子,才知道自己竟已经挺过了七十二鞭。
在这道酷刑里,超过七十二鞭还有口气在的,是需要放血向神灵请示,让神灵赶紧把他的命索了去的,确保犯人可以死在接下来的七十二鞭里。
说白了就是让人赶紧死透。
源源不断的血流了出来,顺着神坛的纹路流进了那只张着嘴的石龟中,血参着雨,雨融着血,神坛血红一片。
没有人注意到,时剑离已揭下草帽,抽出腰剑长剑。
邹岩发白的脸上贴着几缕湿漉漉的刘海,从额头到眼角的一道血痕颤抖着红肉,迷迷糊糊瞧着那石鬼嘴中的灵石闪着异样的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