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小雪渐渐停歇，新月爬上夜空，如钩般的月牙割开夜幕，撒下一地璀璨的银箔，无外乎后人诗云：朔风邀明月，永安满银楼。
今晚注定是好梦之夜。狼妖伏诛，再也不必整日提心吊胆地过活，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真希望每个夜晚都如此祥和。
打更人从听云行馆前路过，敲响更锣，亥时已然过半，顾忆之仍未安寝。他躺在床上，也许是白天睡得太久的缘故，到了夜晚却怎么也入不了梦。
既然睡不着，就找些事情来做吧！顾忆之起身下床，将已经熄灭的烛火又重新点亮。不得不说，青谷子的医术的确高明，这才过了半日，顾忆之便已能下床活动。
他披了一件厚厚的氅衣，因为左手行动不便，腰间的衣带都没有系上，不过屋子里倒也不觉得冷，反而分外温暖，就像那夜在篝火旁昏昏睡去般的温暖。
屋里有书案，正好可以练练字。可顾忆之刚刚拿起笔，才稍稍用了一点力气，掌心的伤口立马被牵动，血痂撕开一道细小的裂缝，鲜血渗出染红了纱布。一阵吃痛，毛笔不慎掉落，他看着那一摞洁白如雪的宣纸，竟有些庆幸地说道：“幸好没蘸墨水，不然这么好的生宣可就白白浪费了。”
真是的，都这种时候了，他竟还有心思担心那堆宣纸，难道不应该先看看裂开的伤口吗？
阵阵痛楚袭来，顾忆之终于注意到掌心裂开的伤口，只是他看着看着竟有些入了迷，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是想到了某些高兴的事情，但是眼下什么事情能比处理伤口更重要呢？顾忆之痴傻地笑着，忽而一阵敲门声扰乱了他的思绪。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房门大开，夜色漫入，月华之下立着一道清丽的倩影。一袭白衣胜雪，身沐银霜，冷冷的夜风撩起她的裙摆，仿佛落入凡尘的仙子。
“宁姑娘！”见来人竟是宁素心，顾忆之大感惊喜，刚刚消失的笑容又浮现脸颊，而且笑得更加开心。“这么晚了，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方便进去坐坐吗？”宁素心面无表情，对待顾忆之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似乎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当然可以！”
桌上的茶水已经煮热，茶具是白日里乐无涯带来的。顾忆之拎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宁素心：“宁姑娘，请喝茶！”
“我不渇。”宁素心没有接过茶杯，顾忆之便放回了桌上，茶水渐渐温凉，茶杯却在慢慢变热。
方才夜色昏暗，如今进了屋，烛火明亮，顾忆之这才看清楚，宁素心的脸色仍有几分苍白，想来伤势还未全好，毕竟受的都是内伤，需要些时日慢慢调养。
“你的伤……如何？”这本是顾忆之想要问的，未曾想宁素心先开了口。
顾忆之愣了一下，笑着回道：“青谷子前辈医术高明，经他医治，我的伤势已经好多了，倒是宁姑娘，你的伤势比我严重，现在可好些了。”
然而，宁素心所答非顾忆之所问：“听他们说，是你请药师为我疗伤的。”
“谢谢！”
顾忆之怔住。
“谢谢”二字他听过无数遍，却第一次受到如此触动，以前他都只当平常，可今天恍如春风拂过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同样的话，只是换了一个人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魔力呢？
也许说者本无意，唯独听者动了心。
顾忆之喝惯了苦茶，泉水如何甘甜，他早已忘记，但此刻明明没有甘泉入喉，嘴里、心里却无比的甜，比山泉水还甜，就像尝了蜜的蜂。
“那日你曾问我，是否在澜州救过一个小乞丐，后来我仔细想了想，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宁素心的话锋转得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一听到当年那件事，顾忆之整个人都变了，他收起了笑容，非常着急地问：“宁姑娘，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大概是六年前，那时北方大旱，很多人逃往南方避难，我和母亲在南归的路上遇到了那个小乞丐。”提到母亲，几丝伤感之色在宁素心眼眶打转，不过都被那张冰冷的脸庞所掩盖。
她继续说道：“母亲见他可怜，就给了他几个馒头和一袋水，不过那年大旱死了很多人，那个小乞丐无依无靠，估计早就饿死了吧！”
是她！
真的是她！
她就是当年那个给我递水的小女孩儿！
葳蕤的烛火映照着顾忆之的脸庞，那张脸上神情已不再平静，嘴角衔着欣喜的笑容，双眼却泪光闪烁。他默默看着宁素心，身影走进眼瞳，却不是清冷高贵的仙子模样，只是当年那个对他微笑的小女孩儿，她的笑容很甜，就像那天她送给顾忆之的水一样甜。
宁素心转身，见顾忆之激动地看着自己，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其实她并不知道，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少年，就是她当年救过的那个小乞丐，他不仅没有死，还因缘巧合地进入了道德宗，拜了师傅，交了朋友，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顾忆之。
此刻，顾忆之是多么想要开口，告诉宁素心自己就是当年她救的那个小乞丐，可是话到嘴边，顾忆之却又没有勇气说出来。
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报答当年的一饭之恩？可是他该那什么报答宁素心母女的恩情，又能拿什么报答她们的恩情？除了脖子上那块不知名的碎玉，顾忆之能给的就只剩下他的性命，他愿意给，宁素心便愿意要吗？与其彼此打扰，倒不如一人牵绊，有些事自己记得就足够了。
顾忆之眨了眨眼，收起泪光，微笑说道：“想到一些离去的故人，有些感伤。”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顾忆之心里肯定藏了事情，既然他不愿意开口，宁素心便也不问。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事情，或多或少，或深或浅。
待顾忆之的情绪平复一些，宁素心冷冰冰的说道：“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以后我们两清了。”
两清了？
未必吧，他欠她的还有很多呢！
随即，宁素心推门而出，踏着一路月华银霜，没入深沉的夜色，留顾忆之长眸远送。他伫立良久，直至彻底寻不到宁素心的背影，才默默关上房门。
烛光透过纱窗照出屋外的人影。男人拎着白玉酒壶，斜倚墙壁，似乎喝醉了酒，然而他的双眸又十分清明，慵懒却不困顿。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又听到多少墙角。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还以为能看到些旖旎的风光呢，结果竟然什么都没发生，真是没劲。”没能看到一出好戏，青谷子有些失望，喝了口酒便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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