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残夜未尽，天色冥冥。起早的商贩挑起行头，前脚刚出门，后脚便看见一股浓烟在东边的天空中翻腾。起火的地方必定不在城里，否则巡城的士兵们绝不会置之不理。那是东郊的方向，也不知哪户人家倒了大霉，竟在夜里走水。浓烟滚滚，空气中隐隐能嗅到几分烧焦的味道，想必火势不小，希望无人受伤吧！

东方羽诛杀狼妖，枭首示众，此事已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说书的先生自然放过这么好的素材，早已编好了十几个话本子，每日不停地讲，归元宗借此机会，又是捞了一把好名声。然而今晨东郊走水，关心的人却少之又少，渐至正午时分，才有个模糊的结果。

听说着火的并不是哪一户人家，而是东郊那一片密林，至于起火的原因，众说纷纭，谁也没个准确的答案。不过前两日袭击昭华公主的狼群便是来自东郊，一些人由此猜想，今晨东郊起火，或许与皇家的报复有关。但事关皇家，一旦宣扬出去便是杀头的死罪，他们也只敢在私下里议论。可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些话总能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

胡景初刚从听云行馆回来，一下马车便问向言柳：“阿颜呢，怎么没看见她？”

以往回家，马车还未至公主府邸，朱颜便已在府门前等他，今次回来却不见朱颜的身影，胡景初不由感到几分奇怪。

“回驸马爷的话，公主现下正在佛堂礼佛。”

闻言，胡景初迟疑了片刻，旋即眉梢一动，似乎猜到了些什么，大步流星地迈进公主府，朝着佛堂走去。

轻轻推开佛堂大门，青灯如昼，缕缕檀香接地而走。昭华公主就跪在佛前，纤细的手指拨弄着菩提子串成的佛珠，嘴唇微微开合，默念着经文。

胡景初跪坐下来，从背后搂住她：“阿颜，东郊大火并非是你的过错，你又何必为此自责呢！”

朱颜臻首低垂，眼神哀婉：“若非我执意前往水月庵，也不会在归途中遇到那些狼群，父皇更不会因此而迁怒东郊的生灵，说到底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果真应了外界的传言，东郊林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可即便知道真相又如何，天子之怒，流血千里，谁敢触这个霉头呢？

朱颜转过身，一副憔悴的面容令人心疼。她带着几分哭腔说道：“你知道吗，景初，只要我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全都是东郊大火的情形。熊熊燃烧的树林，无数生灵在大火中仓惶逃窜，来不及逃走飞鸟被烧断羽翼，遍地都是尸体。他们面容狰狞，我甚至能够听到他们死前的哀嚎。”一幕一幕就如同朱颜亲眼所见，悲痛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我真的好害怕，害怕有一天，那些死在父皇手中的生灵会化作恶鬼，向父皇寻仇。”那凄凉的哭声，便是神佛见了也为之动容。

东林，北山，梁帝自以为他做的那些事情能够瞒过朱颜，却不知在他日日声色犬马之时，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整日以泪洗面，跪在佛前虔诚祷告，只为洗清他所犯下的罪孽。

看着心爱之人泪如雨下，胡景初也心如刀绞。他将朱颜揽入怀中：“阿颜，别再想了，那都是你父皇犯下的罪孽，与你无关，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朱颜靠在胡景初怀里，泪水浸湿了他的胸膛，如针一般刺进他心窝。哭声越来越小，渐渐地，朱颜昏睡了过去。她太累了，需要一个好梦。

东郊大火一事，顾忆之也也听说了，好好的一片树林就这样被烧成了灰烬，真叫人痛心。但毕竟不是关乎己身之事，过两天也便忘了吧！

今日的天气极好，微风落影，暖阳娇艳，难得这么好的天气，闷在屋子里属实是可惜了。顾忆之在听云行馆中散步，恰巧路过宁素心的院子，便想着去探望探望她的伤势。敲了半天的门都无人回应，之后，顾忆之从仆役的口中得知，原来今日一早，东方羽便已将宁素心送回靖亭山庄。缥缈仙山的人素来不喜与世人接触，以后想要见面，怕是只能看缘分了。

顾忆之失落地会了自己的小院，见青谷子坐在院中，刚打算上前行礼，便听青谷子含着一嘴酒气说道：“你这伤还没好利索呢，就别瞎折腾了，坐吧！”

“我这酒是桃林酒仙所酿，对你的伤势颇有好处，还能暖暖身子，要来一口吗？”青谷子将白玉酒壶递给顾忆之。

道德宗门规森严，未经掌门允许，门内弟子不得饮酒。而陆瑾年对顾忆之的管教更加严苛，便是逢年过节，也只许他饮茶，不许他喝酒。美酒是如何一种滋味，顾忆之也很好奇，但师父教诲常在心间，不敢轻违。

顾忆之笑着谢绝：“师父常说，色欲荒人之心智，酒气败人之德行，我还是不喝了，多谢前辈的好意。”

“你那师父倒真会胡说八道，这酒啊明明是世上一等一的好东西。古有诗云，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一口纯酿入喉，万千愁绪尽消，天下间可没有比这更好的灵丹妙药了！”随即，青谷子又往嘴里灌了一口。

顾忆之读的书虽然不少，但大都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真正辩论起来，却不知该用书中的哪一条，到最后只能付之一笑。

青谷子放下酒壶，目光陡然一凝：“那只狼妖其实是你杀的，对吧？”

突转的话锋令顾忆之猝不及防，他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前辈你……你说笑了，我哪有那个实力啊！”

他实在不太会撒谎，所有漏洞都写在脸上了。青谷子目光微移，看向顾忆之包着白纱布的右手，旋即意有所指地说道：“我检查过狼妖的尸体，致命伤并不在脖子上，而是在腹部，有一把断剑从腹部刺进了狼妖的身体。”

顾忆之顿时愣住，思绪随着冷冷的微风飘回到那个深夜。

九霄惊雷倾注而下，如一柄巨大的利剑，贯穿了狼妖的身躯。雷霆将地面轰出一个大坑，周遭的树木瞬间被烧成黑炭，积雪蒸发的气雾渐渐散去，狼妖的躯体就躺在一片茫茫焦土之中，生死不知。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被烧焦的狼妖轻轻动了动，随后粗壮的四肢支撑起巨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喘了几口粗气，而后慢慢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向昏迷的宁素心。就在狼妖准备对宁素心痛下杀手之时，一柄断剑从狼妖眼前飞过，在其额头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离她……远点儿！”顾忆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胸前的伤口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碍事的家伙。”狼妖一跃数丈，讲顾忆之扑倒在地，它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顾忆之的脖颈。

顾忆之下意识地抬起左臂，堵住狼妖的大口。尖利的牙齿轻而易举地刺入皮肤，顿时血肉横飞，顾忆之再也忍不住剧痛的折磨，当即一声响彻山林的惨叫：“啊——”

真疼！

也许顾忆之会因此而失去一条手臂，但如果他有刹那的松懈，那么丢掉的就会是他的性命。

一旦到了生死关头，人总是能够爆发出无穷的潜力。别看顾忆之平日里胆小文弱，可生死之际，他却仅凭一只手臂，生生扛下狼妖的撕咬，足足扛了十数个呼吸。

顾忆之凶狠地看着狼妖，狼妖也凶狠地看着他。渐渐地，一抹腥臭的血液从狼妖嘴角流下，滴在顾忆之脸上。莫非是九霄惊雷造成的暗伤？

定睛一看，却见一截断剑刺入狼妖腹部，剑尖的那一头已经没入狼妖体内，而另一端则被青紫色的手掌握着，鲜血沿着刃口流下，染红了雪地，不知是顾忆之的，还是狼妖的。

恰如青谷子所言，东方羽虽然割下了狼妖的头颅，但真正使其陷入濒死的，却是顾忆之这置之死地的一击。那一刻，顾忆之像极了他的师父，陆瑾年。

“你右手的伤口是握断剑时留下的，对吧？”青谷子的每一个问题都直击要害，顾忆之根本想不到任何理由辩驳。

见顾忆之默而不应，青谷子已了然于胸，旋即又道：“如今城中人人都在议论东方羽斩杀狼妖一事，他的名号早已传遍永安城每个角落。这少年英雄之名本该是属于你的，你为何不与他们说明真相呢？”

岂料顾忆之接下来的一番话让青谷子当场愣住：“英雄什么的，我倒不曾想过，只是觉得整日被人议论来议论去，受人追捧簇拥，属实麻烦得紧，还不如冷冷清清来得自在。”

想不到顾忆之年纪轻轻，活得却比很多人都要通透。奈何世人常为名利所惑，纷扰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