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1日
今天沈轻舟依旧没有来上课。
放学铃打响,陈姜屿拎上包,百无聊赖地走出教室。
校门竟出奇的热闹,围着好多人,挤得水泄不通,大老远就能瞧见桥叔焦头烂额地指挥着人群。
陈姜屿骑上自行车,准备趁太阳落山前再去沈轻舟家一趟,所以他从门前经过并未多看。
正当他从推搡拥挤的人群中挤出,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大家快看!那是陈姜屿!”
他下意识地回头应了一声,下一秒所有陌生的人蜂拥而至,数不清的摄影机和话筒怼在他鼻子嘴巴前,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请问你真的是高一一班的陈姜屿同学吗?”
“请问台风当日,你在做什么?”
“请问你那日为何会出现在大东海?”
“请问你为何在事出之后消失了十天,才返回学校?”
……
应接不暇的闪光灯晃得陈姜屿头晕目眩,他揉揉眼睛,不知所措地扫视着几十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你们是谁?你们在说什么?”
“我是南方日报的记者,关于十日前大东海两人溺亡事故,你有什么想说的?”
“请你跟我们描述一下当日的详细情况!”
“请解释一下你当日为何在现场?你当时在做什么?”
陈姜屿茫然失措:“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台风那天我回家去了,我并没有去什么大东海,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叽叽喳喳的记者们愣了半刻,只剩下闪光灯的咔嚓声。
有人疑惑道:“没错啊,看照片,他就是陈姜屿本人啊……”
“陈姜屿同学,你是在逃避问题吗?”
“你是想和这件事撇清关系吗?”
桥叔和教导主任终于挤进了人群中央,他们俩将陈姜屿护在身后,“各位记者同事,这只是我们学校的一名普通学生,事故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请不要骚扰我们的学生。”
教导主任使了一个眼色给陈姜屿,“快走!”
陈姜屿懵懵懂懂地推着自行车突出重围,桥叔和教导主任替他拦住往前涌的人潮,就在他快要脱离人群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陈姜屿,你连你朋友因故身亡都无动于衷吗?!”
陈姜屿身形猛地一僵。
更多的人喊道,质问和指责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朋友溺亡,而你当时就在岸边,对此你完全不解释吗?
——你们是朋友吗?是否事故当天发生了摩擦争执?否则死者为什么要在台风天去海边呢?
——一同遇难的还有一位,据说是你的初中老师?请问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件事是否另有隐情?!请你正面回应!
……
一时之间,无数的信息素湧进陈姜屿的脑中,嗡嗡缠成一团,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提取几个关键词,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麻打颤。
教导主任伸手推搡陈姜屿让他快走,可是隔着校服都摸到后者的脊背已经冷汗涔涔了。
陈姜屿转过僵直的身躯,声音小到连他自己都快听不清,“你们在说谁?”
所有话筒和摄像机再次扑到他的嘴边。
一片一片刺眼的闪光灯和叠加虚化五官扭曲的人脸中,他依稀听到了无比熟悉的两个名字。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仿佛骤停。
之所以这十天他们没有来找过自己,之所以自己也找不到他们——
破碎的画面如同刀片一样四面八方朝他飞来,他试图一一抓住。
耳边响起凛凛作响的大风、撞在栏杆上的课桌椅、滴答滴答摇摆的雨刮器、鲜红的交通指示牌、割在皮肤上的倾盆雨柱……
这些碎片是十天前那个台风天里发生的吗?!但是到底、具体、发生了什么呢?!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什么?!真正重要的人在哪里?!
他越想越喘不过气来,头痛欲裂,视线模糊。
“你们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我一定是在做梦,只要梦醒了,就好。”
他开始抽自己巴掌,犹如失去痛觉一般,一掌一掌,甩在自己的脸上,清脆刺耳,脸颊很快就泛红了,浮起五指印。
所有人被这一幕惊得失语,他们的手臂、话筒、摄影机都像是恶鬼伸出的索命的利爪和镰刀,凝固在半空中。
他们为什么还在,一定是因为梦还没醒。
沈轻舟,林老鬼,我梦里有群疯子,他们在胡说八道。
怎么可能呢,你们明明就活得好好的,只是这几天请假了不在学校而已。
我不信,这是噩梦,我只要醒过来就好了。
梧妮去医院探望陈姜屿的时候,住院部大门口围了五六个记者,独自一人面对他们的陈妈妈的脸上淌着悲愤的泪水:“你们到底还想怎么样……”
梧妮快步上前,一把推开记者们,她的眼里满含怒火,“你们再不走我直接报警!快滚!有多远滚多远!”
记者们见这女孩一副不好惹的样子,骂骂咧咧地收起了装备,悻悻离开了。
梧妮扶着陈妈妈,往住院大楼走去。
仅仅只是半个月,陈妈妈的背已经佝偻了。
“小妮,谢谢你,阿姨真的应付不来那群人。”
“没事,阿姨,下次他们再来你别跟他们废话,直接报警。”
陈妈妈迟缓地点点头,鬓角垂落发丝,几根白发藏在其中若隐若现,“阿屿他还没好,一会你进去……”
“我知道的,阿姨,我不会说的。”
话说着,已经走到病房门口了。门上有块玻璃,梧妮朝里头看去。
陈姜屿正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
梧妮敲了敲门,并未得到陈姜屿的回应,这几天他对任何事情任何声音都不曾有过反应。
梧妮径自开门走了进去,放下果篮和点心,捞过一张椅子坐在病床边,也朝着陈姜屿目光所投的方向望去。
窗外的天空干净如洗,只有一道飞机滑行留下的云线。
“看什么看得这么起劲呢?”梧妮问。
陈姜屿没有说话。
“你知道空中的那条白线是怎么形成的吗?”没有得到回应,梧妮自顾自地往下说,“给你科普一下,喷气式飞机的喷气发动机在工作时,从前端吸入大量的空气,燃烧后高速喷出,在此过程中,发动机向气体施加力,那条白线是燃烧后形成的冷凝云。”
过了良久,一个很轻的声音响起。
“云上,有什么?”
梧妮愣了一瞬,喜出望外地看着陈姜屿,“云层上面是平流层、中间层、暖层和散逸层,再上面就是星际空间。”
陈姜屿眼里的光暗了,他干燥起皮的嘴唇微微嚅动:“哦。”
梧妮细细地打量他,发现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一簇一簇的遮挡了眼睛,一同遮住了他的生机和心气。
她想起以往他说男人头发短才硬汉,所以他总是把刘海剪得很短,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粗粗的眉毛,好在他那张脸扛得住这种搞怪又幼稚的发型。那会儿,只要他一进一出理发店,她就要在马路牙子上笑得直不起腰来,他见状就会抓住她的马尾辫,两个人龇牙咧嘴地缠斗在一起,谁也不服谁。
梧妮伸手,拨开他长长的刘海,露出他好看的眉眼,只是那对瞳仁里,灰暗得照不进任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