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梳着马尾辫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出现在水上运动体验店的门口,店员们偷偷讨论着看着眼熟是不是之前见过她。
女孩探头问:“陈姜屿在吗?”
店员的兴致一扫而光:“又是来找阿屿的……”
另一个店员揶揄道:“你失望什么,这不是很正常的事,这些小女孩不就喜欢年轻小男孩嘛!”
女孩被打趣得满脸通红。
终于有人正经回答她的问题了,“阿屿应该在来的路上,你进空调房里等一会吧。”
秦洲洲跟着走进空调房里,她找了张靠墙的椅子坐下,坐在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陈姜屿的储物柜。她的手心忍不住沁汗,思索着一会该如何和他打招呼。
过了十来分钟,陈姜屿被一群同事簇拥调侃着,拉开了玻璃门。
一时间,吵吵闹闹的打趣声起哄声都湧进房间里。
“你这小子怎么那么招女孩子喜欢啊!又有个女孩非要见你!”
“长得可漂亮了,白白净净的,穿着个白裙子!”
“你小子渣男体质啊!”
陈姜屿竭力反驳:“我没有!”
“诶诶诶,我替阿屿打抱不平啊,确实他没主动约过女孩子,基本上都是那些女方单方面暗恋他。”
……
在熙熙攘攘的说笑声里,秦洲洲注视着被人们簇拥着推门进来的少年。
他套着一身简单的T恤短裤,手里悠闲地转着一串钥匙。沙滩上的阳光将他的身形勾勒,显得高挑精瘦,即便是在逆光里也能感受到他爽朗的笑意。
人群起哄,少年的目光也随之望了过来,然后他的瞳孔放大,笑意停滞在嘴角。
明明只是几天没见,明明只隔着几米的距离,可是怎么就觉着许久未见,相隔万里。
秦洲洲腾地一下站起来招手,微笑说道:“嗨。”
陈姜屿呆若木鸡,问:“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
“你等一下!”陈姜屿瞬间将吃瓜的众人清出场外,他关上大门跑到秦洲洲面前,双眸脸上泛起红,双眸明亮,含着抑制不住的欣喜和紧张,“你继续说。”
“我想明白了,我想参加高考。”说出自己心愿的那一刻,秦洲洲的心砰砰直跳,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期待和兴奋。
“真的吗?那太好了!晚上我们可以庆祝一下,来我家吧,我会叫上梧妮他们的。”
“好啊!”秦洲洲看着陈姜屿的眼睛亮晶晶的,话锋一转,“陈姜屿,我们一起参加高考吧!”
陈姜屿的笑容僵在嘴角,他的眼神逐渐降温,“秦洲洲,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
秦洲洲不解:“我知道2014年那件事对你打击很大,但是那不是你的错,你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惩罚你自己。”
陈姜屿的眼睛里闪着危险的讯号,“秦洲洲,我最后跟你说一次,不关你的事。”
秦洲洲不依不饶,她一定要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你用放弃自己的人生去逃避这件事,沈轻舟和林老师在天有灵,一定会难过的!”
“你不准提那两个人的名字!!”
随着陈姜屿的怒吼,周遭空气瞬间凝固结冰。
被吓懵的秦洲洲很快反应过来,她来之前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因此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执拗地凝视陈姜屿,即便陈姜屿躲开她的目光转头想走,她随即一把将他拽住,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服,然后又是只字不提,却将他步步紧逼。
陈姜屿拗不过她,只能愤愤又无奈地移开目光。
“陈姜屿,你为什么不敢面对?是怕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陈姜屿眉头拧在一起,沉默了许久,他再次开口时声线无比颤抖:“我有什么不敢面对的!每一条新闻、每一篇报道、每一个采访,我都看过!我全都面对了!他们说的每一个片段都是事实,所有片段连起来也一定就是事实。”
“所以不管我记不记得,事实就摆在那里,我就是始作俑者!”陈姜屿红着眼吼道,豆大的泪珠像石子似的砸下来,“我害死了人,我却把一切都忘了,我凭什么原谅我自己!”
秦洲洲摇头:“我不相信他们说的。”
陈姜屿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噙在嘴角的笑容凄楚讽刺,满目疮痍,“秦洲洲,我就是害人精,不管你信不信。”
“我们可以一起去找邱灿,他一定还记得!”
陈姜屿的泪水僵在眼眶里,他不可置信地质问道:“找他干什么?!再证明一次我是害人精,杀人凶手吗?!”
秦洲洲执拗地反问:“难道你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难道你要一辈子不明不白地活着吗?难道你要永远被困在这里吗?!”
“我怎么活着关你什么事啊!秦洲洲,你以为你是谁啊?救世主吗?我需要你拯救吗?!我不需要!松手!”
“陈姜屿……”
“我叫你松手!”
这一次陈姜屿用力地甩开秦洲洲的手,抛下一句冷冽的“麻烦你离我远一点”,头也不回地拉开玻璃门离开了。
那扇还在不安稳地左右摆动的玻璃门折射着阳光,一晃一晃尤为刺眼。
秦洲洲仿若被抽空棉花芯的玩偶,瞬间瘫软,她蹲了下去将自己抱成一团,酸楚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是做错了吗,难道过去的事只能让它过去了吗,现在陈姜屿是讨厌死她了吧……
过了一会儿,玻璃门再次被打开了,秦洲洲慌乱地擦去脸上的泪痕站了起来,看清了来人,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
男子问:“你是秦洲洲吧?”
秦洲洲点点头:“您是?”
“我是阿屿的舅舅,也是这家店的老板,之前常听阿屿提起你……刚刚我看见阿屿气冲冲地跑了,你们是吵架了?”
“叔叔,对不起,是我的错,我说了很过分的话。”
陈叔递来一包纸巾和一杯温水,“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看。”
眼前的男子眉眼中有着和陈姜屿相似的爽朗和阳光,秦洲洲逐渐冷静下来,接过纸巾和水,开始娓娓道来。
听完秦洲洲的讲述,陈叔不可思议地惊叹:“你真的跟他提议一起去找邱灿啊?!”
秦洲洲愧疚难安:“嗯,是我考虑不周,我不该……”
还没等秦洲洲“忏悔”完,陈叔却拍手叫好:“厉害啊秦洲洲!真没想到你竟然是第一个敢说这话的人!我一直以为我会是第一个呢!”
秦洲洲懵懵地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双眼放光的陈叔。
“我就说嘛,必须要有人来告诉这小兔崽子——是男人就去直面风暴!可我那姐姐,就是阿屿的老妈,给我们一圈人都下了死命令,不准我们任何人提起这事。但我觉得逃避永远不是办法。”陈叔的大手落在秦洲洲的脑袋上,笑眯眯地说道,“秦洲洲,干得漂亮。”
秦洲洲问:“叔叔,你也相信陈姜屿对吗?”
“那当然,其他人我不好说,就阿屿和轻舟这两个孩子,我是最清楚不过的。”陈叔摩拳擦掌,一脸按捺不住的兴奋,“终于遇到知音了,洲洲,跟我来!我带你看看以前的阿屿和轻舟。”
陈叔打开了一扇积灰已久的储藏室的门,烟雾缭绕中,房间内的陈设逐一展露在光里。
这件标记着“储藏室”的房间,意外地开了好几扇窗,不难想象在封锁房间之前,这里曾充斥着阳光和海风。
房间不大,中央放置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对立而坐,周边围着几排铁架子。
原本是储物的粗糙铁架子上放满了琳琅满目的书,从《龙珠》全套漫画到《福尔摩斯探案集》小说,再到初中教材、习题集,各类型的书籍应有尽有。
陈叔比划道:“他们俩还只有这么高的时候,人小鬼大,在我店里搞了这么一个秘密基地,专门用来藏他们的课外书和游戏机。那时候他们天天放学了就往我这里跑,他们俩死猪不怕开水烫,倒是给我整得胆战心惊,每次我姐来我这里找人,我都生怕她开门进去,我生怕我也得挨骂挨揍。”
“后来他们上初三了,开始备战中考。阿屿这孩子打小聪明,学习方面从来不愁,但轻舟学起来吃力,阿屿就帮他补习。我都没想过,吊儿郎当的阿屿能认真到那份上,一点一点地教,一题一题地讲,足足教了整一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俩一起考上了最好的高中。”
陈叔的目光触及到铁架子上蒙尘的漫画书蓦地柔软了,含着隐忍的破碎,“中考后的那个暑假,他们俩就成天跑去游泳冲浪,很少来这里了。我记得他们最后一次来这,他俩还在争是谁弄丢了《灌篮高手》第五册,盘了一大圈,才想起来那本漫画好像是放假那天,跟着模拟卷一块称斤卖掉了。”
秦洲洲静静地观察着房间里的一切,试图感受并融入这个灰蒙蒙的环境。
仅仅几平米无人问津的破败房间此刻在她和陈叔的眼中敞亮了起来,仿佛短暂地活了过来,每一扇紧闭的窗户都曾穿过无终点的海风和热浪,每一本泛黄的书都有过被人翻页的痕迹,每一把积灰的桌椅都曾有人坐在上面嬉笑打闹,曾有两个少年男孩在这里鲜活地度过他们平凡又独一无二的青春。
“我和林升老师也认识,说起来好笑,第一次见他竟然是在警察局。”陈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框,他盯着照片上的两个人,嘴角微微朝上扬起,“阿屿初三那会,外面的小混混勒索轻舟,阿屿一个人去单挑,刚好碰上林升老师。不知怎的,林老师从劝架变成了参与群架。一帮人被警察逮着训话,阿屿不敢跟他妈讲,还是我去警局接他们回来。我觉得这事实在好笑,就逼他俩在警局门口合影留念。你看,他俩那会儿都鼻青脸肿的,样子真的好蠢。”
相片中的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他们的脸和手臂都挂了彩,挎着个脸,满不情愿地勾肩搭背搂在一起。傍晚的夕阳安宁且灿烂,悉数落在他们身上,仿佛将他们揉进了一个无形但温暖的拥抱中。
“自从出事后,这里就没人再来了,我把房间锁了起来,也没想过什么时候会重新再打开。洲洲,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敢和阿屿提出要去复盘真相的人,我想这个地方值得你看一看。”
秦洲洲若有所思:“陈姜屿会为了沈轻舟,教他学习,替他出头;而林老师也为了自己的学生进了警局……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陈叔:“是啊,外人根本不了解他们,仅凭着几个片段就凭空捏造一个故事,毁掉了他们的人生。去世者无法再澄清真相,而生还者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一个念头在秦洲洲的脑中爆开,她的手攥成拳,“叔叔,我想去找邱灿,您知道邱灿去哪儿了吗?”
陈叔眼中的讶异转为欣慰,“洲洲,你真的很特别。”
几通电话过后,陈叔打听到消息,当年邱灿陷入“校园暴力间接导致同学致死”的社会舆论的漩涡后,邱爸被迫关闭了原本生意红火的厂子,邱灿退学,一家人离开了崖州,去往了人烟稀少的分界洲岛。
分界洲岛原本是围绕着崖州的几个不知名小岛屿之一,近年由于政府大力开发旅游业,分界洲岛渐渐地进入了大众的视野,但是上岛离岛的交通工具有限,每天只有早中晚三趟轮船能横渡海陆。
秦洲洲当下就决定动身去码头。
陈叔不放心:“洲洲,要不我们一块去?”
“没关系,叔叔,陈姜屿不见了,还得麻烦您去找他。分界洲岛离这里不远,我自己可以的。”
“那你记得,日落前得坐上最后一班渡轮回来,注意安全。”
在出门前秦洲洲踌躇地问出了一直卡在她心口的问题:“叔叔,如果……如果邱灿说的真相和外面人说的一样……”
“无论真相如何,那都是阿屿人生中必须亲自面对亲身跨越的,否则他只能永远活在迷茫和悔恨中。”
陈叔的坦荡和勇气迅速传达到秦洲洲的心底,将她心中的迷雾驱散。
秦洲洲拉开玻璃门,门外的世界光芒万丈,远方飘荡着船只的鸣笛声和鼎沸的人声。
海浪滚滚,泡沫飞溅,前方是未知的变数和被雪藏的过去,可这一刻,她心里无比透亮,装着前所未有的镇静和勇气。